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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幸福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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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與同學們去野山坡郊遊。那時候城市面貌還很破舊,走出喧鬧擁擠的城市,撲入自然的風光,同學們早已陶醉雀躍了。突然一個同學問我:“你的家鄉名叫綠水青山,那裏一定很美吧?”幾雙好奇的眼睛盯着我。我有些應付地答道:“應該是吧。”

血色幸福湖-散文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這纔開始細細琢磨故鄉的美麗。故鄉位於大巴山腹地,羣山環抱,藍天白雲,綠樹成蔭,草長鷹飛。美不美,就看一湖水。在家鄉的山水畫中,幸福湖算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波光粼粼,煙波浩蕩,遠看如巨龍潛深淵,近看似明眸秋波傳,波濤撫慰湖岸,像是哼着搖籃曲,又像是唱着婉轉的漁歌,大山倒映水中,如一幅流動的畫。湖中有兩座小島,一座島上栽滿了梨樹,另一座島上栽滿了柑橘。梨花不是雪,片片隨風舞,柑橘紅似火,顆顆暖人心。與其他風景名勝比較起來,那份美實在不遑多讓。這一細想,我從心底發出了驕人的讚歎:“那當然,名副其實!”

記得小時候幸福湖水域並不寬。一日父親從鄉上回來說,縣政府計劃擴建幸福湖,已經選址要修建一個高大的堤壩,幸福湖水面將至少擴大一倍。這個消息並沒有給村民們帶來多少興奮,大家心裏反增愁容——那時候稻田是農民們的心頭肉,幸福湖擴建,無疑將有大量農田被淹,往後村民們的口糧從何而來?正感焦慮,不久又傳來了好消息,說縣政府將每年撥專款用於對淹沒區的補償。村民們因禍得福,那份高興勁就甭提了。山背後鄰村村民羨慕甚至嫉妒地說:“幸福村這下安逸了,坐到耍還有吃有穿。”幸福村村民把這份高興化作幹勁,在幸福湖擴建工程中出工出力,熱火朝天,不亦樂乎。

擴建幸福湖的目的有兩個,一是保證縣城用水,二是灌溉良田。爲此,從水閘出口開始至縣城以及更遠的地方要修建一條綿長而寬大的水渠。父親母親一齊在工地上勞作,搬石運土,不分晝夜。水渠修完,考慮到水源充足,縣政府又決定在湖岸山下選址建一中學。父親母親又連日戰鬥在校舍工地上,快完工時,母親對父親說:“這學校建起來,將來要是娃兒能來這裏上學,我們這番勞動就千值萬值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母親的希望不是幻想,她也就常常唸叨自己曾說過的這句話,言語中頗有幾分得意和欣慰!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騎在牛背上的野孩子。幸福湖擴建後,湖水漫到了我家地壩邊。父親選好一個地方鋪上幾塊石板,我們家取水洗衣淘菜方便極了,湖水清澈,我們從未爲水質擔憂過,倒是湖水彼岸的遠山遠景給了我更多的遐想。春來花香,百鳥與浪花共唱,秋到氣爽,漁舟隨煙波齊翔。炎熱的夏季,湖水吸走了山野裏的熱氣,送來陣陣清涼,一家人在地壩裏消暑,皓月當空彩雲斑斕,孩子們在離奇的神話中做作一個又一個夢。北風呼嘯,湖水掏心窩似的吐出一股股暖流,使寒冬不再嚴酷,濤聲陣陣,驅趕了黑夜的恐懼,給人一種親切和真實的感覺。記得有一首詩歌這樣寫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我,面朝湖水情意綿綿心窗暢開思飄天外。

貼近湖水,父親母親終歸有些爲我們的安全而擔憂。父親便上山砍下幾捆木材,沿地壩邊編起一圈柵欄來,母親也時時提醒我們不得下水洗澡,並以捱打相威脅。然而,水是孩子們的至寶,一到夏日,一大羣孩童全然忘記了父母的教誨,湖灘淺水成了孩子們的娛樂場,我也在這玩樂中學會了狗刨水。父親還是不放心,用竹竿在淺水邊緣做上標記,待我們長大成了游泳高手他才全然放了心,任我在湖水中與水牛比拼耐力。

游泳的技能讓我受益匪淺。上學的時候,班裏來了一些城裏的孩子。見到我們在水中取樂,他們豔羨不已,我們反倒有了一種優越成就感。自豪之餘,我成了兩個城裏同學在游泳方面的教練,到後來我們更成了終生摯友。夏日裏,我們各自懷抱一個籃球,極盡暢遊之能事,心中歡娛無比。偶爾看見高年級的學生在湖邊談情說愛,我們便大聲吆喝,慌得女孩子躲進了樹叢,男孩便惱怒地朝我們扔小石塊,我們翻滾幾圈,嬉笑着遊遠了。城裏同學也不白受我的指導,時常帶些城裏的新奇玩意還有零食給我,我把他們在鄰居孩子中分享,獲得了額外的讚賞。

上高中的時候,年長一些的同學已經春情萌動情竇初開,有些稚嫩的愛情故事給了同學們學習之餘的嚼頭。記得有一對戀人鬧了彆扭,女孩氣得想要分手,男孩急的.要去跳湖,女孩趕緊向同學們求援。那一天班主任老師正在給我輔導作業,一聽到這個消息,拉起我就朝湖邊跑,同學們把男孩強拉硬拽了回來,後來兩人似乎真的分手了。有一個週末,我們放學回家,一起到渡口乘坐那隻唯一的渡船。幾個女孩在前面走着,一羣男孩嘻嘻哈哈跟在後面,大夥心照不宣只是暗笑。到了渡船上,大家爭搶座位,只把臨近的兩個座位空了出來。男孩女孩都不好就坐,一個站在船頭,一個站在船尾。老船工要開船,爲了安全吆喝大家坐進船艙。女孩忸忸怩怩坐了下來,男孩進了艙裏不知所措,同學們硬把他按在了女孩旁邊的座位上,一船人憨笑。我走到船尾,學着老船工搖動身軀划動兩槳,透明的湖水顯得溫和甘甜,有一種粘稠的感覺,翻動的船槳蕩起一個個迴旋的水窩,形成漣漪四散漫延。一個男生突然用女腔唱起龍船調:“艄公你把船搬呢,妹妹我上了船……妹妹要過河,哪個來推我嘛?”另一個男生趕緊迴應:“我來推你嘛!”一船人再笑,羞得那一對戀人臉上紅撲撲的,嘴角卻掛着偷偷的微笑。從來都很嚴肅的老船工這時候也跟着笑了,似乎年輕了好幾歲。他熄滅了菸斗,抖掉菸灰,又嚴肅起來,以批評的口吻對我們說:“年輕娃要學好,啥子騷公騷婆的。”一船人大笑。不久那對戀人輟了學,一起外出打工,結爲了終生眷屬。

城市像一個旋轉的氣團將農村的人口不斷虹吸進去,故鄉的人口變得稀少,但山更綠水更清了,湖面上野鴨多了起來。春日裏,一羣羣小鴨跟在母親後面嘎嘎叫個不停,稚嫩的翅膀撲打着浪花像是在衝浪。秋冬季節,它們安靜地漂浮在水面,將頭埋在翅膀裏,像是在偷聽水下魚兒的交談。這一刻,野鴨和魚兒從敵對成了睦鄰,故鄉又增添了一份和美。

可是這份情趣我只有在與父親母親的電話中才能揣摩,或是隻有在夢中才能體會了。隨着年歲的增長,我對故鄉的思念與日俱增,時時希冀再次投入她的懷抱。一個假日我決定帶妻女和岳父母迴歸故里。朋友半道上截下我們,邀我們在湖岸邊一個漁家樂品嚐了從未聽說過的美味——魚粥,那份鮮美真是沁人心脾透徹筋骨,湖水製作的瓦罐酒別有一番風味。聽聞這一消息,父親便請叔父一同搖着打魚的小船,在湖水一角撒下一網,收穫頗豐,用鄉下人最樸實的熱情接待我在城裏生活了一輩子的岳父母。每日裏岳父母與鄰居們寒暄一陣後,便帶上外孫女來到湖邊,岳母耐心地指導小孩現場素描,岳父則凝視湖水眺望遠山沉思,似要用這份恬靜盪滌心中的雜念和一生的辛酸。

再次聽到幸福湖的消息是在兩年後。電話中父親告訴我近年來家鄉盛行網箱養魚,湖面被那些雜七雜八的漁網和竹塊等物劃成了大大小小的幾十塊,一些機動船隻成天在湖面穿梭不停,留下一路油污,噪音早已驚飛了野鴨。正在惋惜之際,小妹又告訴我說縣城的水質太糟了,自來水管裏流出一股濃厚的魚腥味。我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翻騰着,涌起一個念頭:幸福湖正在經歷一場磨難!這念頭與幼時的畫面攪合在一起,我隱隱覺得有些心疼。所幸這場磨難時日不長。在縣政府的干預下,網箱養魚一陣風過,湖面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和清澈,我的心也隨之平靜下來。

但當長藤一樣的油路蜿蜒伸進我家鄉的時候,這份寧靜終於被徹底打破。聽說幸福湖已被規劃爲4A級景區,成羣結隊的垂釣者紛至沓來絡繹不絕。有一次,我聽聞的一個故事讓我目瞪口呆,甚至有些驚悚了。那是幾個外地釣魚高手不遠千里駕駛一悍馬專程過來垂釣,幾個人在湖邊比試了幾日分出了高下。他們最後把釣上來的魚又全部倒進了湖裏,只留下一條大魚,在岸邊尋一農家做成美味,大飽興趣之後在縣城廉價處理了悍馬車,幾個人乘飛機滿意而去。釣者得以怡情,但苦了那些無辜受傷的魚兒。幾日後一些魚屍漂浮在水面,也不知那些免於一死的魚兒是怎麼熬過了身上的痛楚的。當我再次見到幸福湖的時候,湖面倒也如舊,但岸邊稀稀拉拉多了一些刺眼的塑料袋啤酒瓶罐頭盒等廢物,一羣羣蒼蠅在廢棄的食品上嗡嗡亂飛,湖面偶然漂過翻着白肚皮的死魚。幸福湖——我的母親湖正遭受着凌遲之苦,您的命運何其多舛!

然而更大的劫難降臨到幸福湖的身上。縣城的經濟繁榮沒有解決好飲水問題,人口的暴增像一個巨大的窟窿猛吸着母親湖的乳汁。幸福湖無能爲力疲憊憔悴苟延殘喘了。當我再次見到她時,從前的那個渡口已經消失,那隻渡船被荒棄在湖灘,昔日的湖底已留下鮮明的足跡。一隻孤鶴在前方逡巡了一圈,失望地飛走了。湖岸露出嶙峋的山石和鮮紅的泥土,像是乾瘦的骨架和剖開的鮮肉。湖面已變得極其狹窄,成了一條河溝,湖水渾濁泛黃,鮮紅的湖岸倒映水中,在夕陽下像是一條血帶。幸福湖流出的不再是水而是血,她在用血養育着自己的子民。我的心一陣絞痛,母親湖,您老了累了喘着疼着抽搐着,您……!!!

夜裏我扶住已經頹廢的柵欄,再次凝望幸福湖,心情更加沉重。幸福湖,我的母親湖,您那靈動的魂已然不在,難道您就真的這樣青春一去不返了嗎?藉着清涼的夜風,我獨自攀上山巔,仰望九天繁星,淚眼模糊,祈禱上蒼快傾銀河之水,還我一個如詩如畫如夢如幻風景旖旎的母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