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老黃牛散文
五月的天氣，氣溫變化無常，讓人煩躁不安。雨水接二連三下個不停。
再過幾天就是父親五週年的祭日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我的心情總是十分沉重。
五年前，父親因患晚期肺癌離開了我們，全家人終日淚眼迷濛——父親含辛茹苦一輩子，好日子剛剛開始，還沒等他把美景看個究竟，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平時身體還算得上硬朗，每天風裏來雨裏去，不是在田間默默耕耘，就是出去做點小本生意，幾乎沒有片刻清閒。爲了全家人能吃得好，穿得暖，父親像一條老黃牛，夜以繼日地奔波在路上。這條路，是父親辛苦的路，也是我們全家人的幸福之路。
父親屬牛，從小就是孤兒。父親年幼時恰逢鬧饑荒，生活極其艱苦，不幸患上了浮腫病，是好心人救活了父親，才得以有了我們今天的一切。父親只有高小文化，祖祖輩輩出身貧農，他與沒有文化的母親一生相濡以沫，勤勞儉樸，以種田養家餬口，辛辛苦苦把我和姐姐撫養成人。
在別人眼裏，父親看起來身材瘦小，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卻是一個偉岸高大的男子漢，是他撐起了我們這樣一個曾經“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的窮家。在那樣一個上頓不接下頓的年代，農閒季節，父親還經常獨自一人奔赴數十公里以外，做點小買賣，以維持全家人的生計，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他總是天不亮就出發，直至天黑了才能返回家中。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像是一頭永遠使不完勁的老黃牛，耕耘着田地。母親原本是富人家的大小姐，任性挑剔，經常嘮叨，但父親總是處處依着她。父親除了悉心照料母親，沒日沒夜地在外面奔波勞碌外，還把田間的農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有一年夏天，中午時分，天氣炎熱，別的人家早已吃過午飯休息乘涼，唯獨父親一人還在田間給水稻治蟲。他肩揹着沉重的藥桶，左手握着裝有噴頭的杆子，右手吃力地上下不停地壓着噴霧器，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後挪動，汗水溼透了衣衫。看到父親如此辛勞，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我當時還小，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暗自流淚。我不停催他回去吃飯，可他總是推說肚子不餓。其實，我能感覺到，這不是他的真話，他是在跟害蟲搶時間，他把全家人賴以存活的莊稼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呢！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似乎無所不能，渾身充滿力量。也正因爲這一點，我總覺得只要父親在，就沒有什麼扛不過去的。
我在城裏工作期間，一天，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病了。她說話斷斷續續，一直在哭泣。我急忙趕回家。進門就看見父親倚在廚房的椅子邊上，面如白紙，十分憔悴。問及緣由，才知道父親上午在大雨中摔倒，腹部硌在了門口的石頭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的額頭上佈滿了黃豆大的.汗珠。我連夜把父親送進了市人民醫院。脾破裂，醫生明確了診斷，給父親做了手術，方纔轉危爲安。
術後出院，我沒讓父親立即回農村老家，生怕他回去後，看到別人在田裏忙碌，他那雙長滿老繭的雙手又會閒不住。事實上，在父親呆在我這裏靜養的一個月中，他的心一直躁動不安。我擔心他一個人寂寞難受，還特地爲他買來了收音機，讓他解悶。儘管如此，他的心依然牽掛着農田的那些事和他的小買賣。他說，他不能倒下，也不會倒下，他是屬牛的，家裏的那畝薄地不允許他生病，他也生不起病。無論如何，他都要回去，莊稼人總要和莊稼在一起才安心。在父親的心目中，莊稼似乎成了他賴以存活的靈魂。
父親一向少言寡語，勤儉樸素。在我的記憶裏，我沒見過他穿過幾次新衣服，即便是三番五次主動提出要給他買新衣服，他也是死活都不肯答應。他對我特別疼愛，除了讓我吃好穿好外，對我的學習更是十分關心。他常常教育我要要好好學習，力爭考上大學，爲全家人爭光。
初中時，我從同學那裏借回來一本厚厚的小說，正當我看得入神時，父親發現了，說看那東西有啥用？還不如把時間花在學習功課上。儘管父親當時說的話我沒能完全理解，但我總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父親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過，無論家裏多窮，多麼困難，他都會保證我上學期間的一切費用。也正是因爲父親這句極其樸實的話語，激發了我日後發奮學習的決心。
父愛如大樹，遮陰擋風避涼；父愛如酒，醇厚沁心綿長。父愛在滄桑皺紋裏，一槓一槓刻滿深情。
一直以來，我都是父親的驕傲。那一年參加高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通過自己的努力，如願以償考上了大學，十里八鄉的鄉親都投來羨慕和讚許的目光。父親自然是樂開了懷，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一路奔走相告，他逢人就說家裏出了個大學生，圓了他一輩子的夢想。考上了大學，也就意味着我從此跳出了農門，我們這個窮家終於翻身農奴得解放了，同時也意味着幾代人的夢想和追求終於實現了，祖祖輩輩能出一個大學生，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我親見父親終於肯放下家裏的農活，紅光滿面地和鄉親們拉着家常，眉眼裏全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和自豪。那一刻，我才覺得，漫漫求學路不僅是我的，更是父親的。它成了一個農家父親最大的榮耀。
父親的性格很倔強，他說話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同時，他脾氣也很犟，簡直就像一頭牛，但他輕易不生氣，要是真的有什麼事把他惹火了，他只是一聲不吭地拼命幹他的活……
父親擅長手工製作農民使用的竹製品農具，製作完工後再用三輪車拉到集市上去賣。父親製作的農具件件都很精緻，凡是使用過他的農具的人都連連稱好。爲此，他經常挑燈夜戰，精心製作每一件農具，常常一干就是個通宵，有時最多眯上一兩個小時。爲了趕上第二天的廟會，他常常凌晨兩點就起牀，爲了儘量能多賣些，他總是把車子裝得滿滿的。有一次，因爲車子太沉，一不小心，連人帶車墜入到了河裏，人也受了傷，所幸還沒有傷着筋骨。還沒等到身體完全休整好，父親又馬不停蹄地奔赴在趕集的路上。
父親爲人很隨和，做小本生意常常吃虧。原因在於，他經常真假鈔票難以分清。我每次回去，他都會拿出幾張百元面額的鈔票叫我幫他辨認真假，我幾乎每次都能發現一兩張假鈔。我曾不止一次地好言相勸，叫他從此不要再做這樣賠本的生意了。可他總是淡然一笑，絲毫聽不進去。我能感覺得到他心裏在想些什麼，他處處總是爲別人着想，他不認爲每個人都是那樣不道德的人，弄得我常常哭笑不得，也只能無奈地由着他的興致。
父親一向很堅強，遇到什麼事情都是自己扛着。即便是查出了癌症，父親依然神態自若，其實他也並不是不怕死，他只是不想讓我們爲他太過傷心難過。父親生病期間，一直不忘去田間勞作，他離不開他曾親手侍候過的莊稼和田地，哪怕沒事去田間轉悠幾圈，也會讓他感到欣慰。
父親病重的日子，一直都是我在醫院陪伴他。爲了不影響孩子高考，他再三囑咐我不要驚動孩子，在他的心目中，孩子的高考那可是天大的事。遺憾的是，還沒能等到孩子錄取通知書到手的那一天，父親就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只留下無盡的悲傷像連綿的雨打溼着我們的心……
想起一幅著名的油畫《父親》，作品飽含深情地刻畫出了中國農民純樸憨厚、勤勞樸實的典型形象，深深地打動了無數中國人的心。這幅油畫，讓我感懷，我的父親又何嘗不是這千千萬萬個農民中的一員呢？我的父親就是一位勤勞樸實的農民，他雖然走了，沒有給我留下多少物質財富，但他留給我的“默默無聞，腳踏實地，艱苦奮鬥，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樣的精神財富，卻是永遠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如同一頭永遠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沒日沒夜辛勤勞碌着，從未有過半句怨言。他心裏總是裝着我們，裝着別人，唯獨沒有他自己。他爲人誠懇，善良本分，處處省吃儉用。他猶如一座巍然屹立的大山，一直以來都是我人生依靠的肩膀。
父親將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我時常在夢中見到我親愛的父親，他笑容可掬，對家裏的一切噓寒問暖。等我醒來時，才恍然明白，原來是夢一場！我不禁又一次潸然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