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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沙河畔遊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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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公共汽車,只用兩步我就跨到了長滿鐵桿八里草的田埂上。這條繡滿青草的田坎兒,悠悠牽着我的村莊。青草地毯般的柔軟以及那親切的腥甜,幾乎讓我掉下淚來。

在南沙河畔遊走散文

哦,久違了的我的故鄉,久違了的我的青草。我回來了。

我放下提包,用手指梳理了頭髮,重新別好髮卡,才又邁走,那樣子真有點兒朝聖的感覺。

是的,我是回來朝聖。南沙河畔永遠美麗着的田園,是我的聖地,我永遠的精神家園。

上世紀最末的兩年,一直延續到本世紀初,現實嚴重地毀損了我的人生理想和文學理想。我在灰濛濛的城市裏遊走,茫然無措,不知道怎麼辦?我文思枯竭,陷入了生命的黑暗。

忽然想起費翔的歌: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行囊/那故鄉的風,那故鄉的雲/爲我撫平創傷。

我決定逃。逃離城市,逃到我南沙河畔的故鄉去。

登上火車的那一刻,我傷心地回望安康。我第一次明確地討厭這個城市——那水泥塑成的森林和汽車尾氣的流煙以及耗了我二十一年生命的藝術館大院。

不久前,我對一位好友說,我的大半生,最快樂的時光,不是頭上罩滿光環的今天,而是在南沙河畔打豬草挖野菜的時光——那光着腳丫在田埂上奔跑的歡樂,那在青草垛下唱着童謠的無憂無慮,那懷了隱隱的少年戀情,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趕電影場子的浪漫。

在火車上,翻看餘華的《活着》。小說的前半部分,寫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敗家子的故事,後半部分卻寫了平凡農家徹骨的心酸和堅韌寬廣深厚無比的骨肉親情。

藝術給我平撫。我發皺的心慢慢舒展。當我站在母親面前的時候,已經是一個笑吟吟的女兒了。

我的母親有一顆永不老去的心。七十三歲,健碩硬朗,最重要的是童心不泯,歡喜遊走,玩起來像孩童一樣的專心致志。

簡單地吃過午飯,母親引領我田頭漫步去。我跟着母親走進綠意沉重的稻田中央。說原野綠意沉重,是因爲稻禾即將成熟,每塊田都有明顯的金邊鑲嵌,遠看近看,都是一種醉熏熏的豐盈。雨後晴天,日頭的光華碎金似的撒滿西天,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不,那是金子絕難比擬的明亮和燁煜——那是近於童話的、近於夢幻的、近於不真實的華美。

我在內心深處微微地吟哦。只有樹豐草肥水美的南沙河,才能烘托出這樣的日之光華,只有我故鄉的天空纔有這種無與倫比的潔淨美麗。我仰着頭,讓身心沐浴在日頭的光華里。我渴望化青草化泥土,和日的光華交融、飄遊、升騰、消失。

牛羊的叫聲喚醒我的迷醉。我看見了在不遠處放羊的秀英大嫂。稻禾掩映,潔白的羊兒忽隱忽現,他們的出現,無異於又一個童話。我立即走近去,和秀英大嫂打招呼,與她並肩站在陽光裏,看羊兒吃草。

夏末秋初,草夥豐茂,結滿籽實的秋草是羊兒追肥的佳餚。羊們吃得安然、香甜。世界上只有羊這種牲靈纔有這種從從容容的姿態的閒適的優雅。

我簡直想歌唱了。輕輕地唱那童年的歌謠:白雲在我的頭上飄去,羊兒在我的身邊撒歡。

田埂上有成羣的青鶴飛起又落下。我的心和她們一起在綠稻叢中安歇,又和她們一起在夕陽的金光裏飛翔。

青鶴是吉祥的鳥兒。母親說,有青鶴年景就好。這是應驗的。今年的水稻長勢多麼旺盛啊。

我和秀英大嫂拉話:這麼一頭大奶羊,夠一家人喝鮮奶吧。是啊,秀英嫂說,你明天早晨也來喝。你多住些天,天天早晨來喝,喝上些天,保準你又白又嫩。我歡樂地笑了。恨不能立即匍匐下去,吸吮那粉色的乳頭。我想,那該是充滿青草甜香的吧。

母親在跟牧鵝的老漢拉話。一羣搖搖擺擺的大白鵝,正從水渠中上來,抖着羽毛上晶瑩的水珠,嘎嘎地叫個不停。母親說,這鵝多好看。咱們這兒水好,鵝就白得天鵝似的。啥時候我也養幾隻。

這當兒,有放牛的鄉親走過。都是同村鄉鄰,自然停下來拉話。那一頭頭大黃牛大水牛都是膘肥體壯油光水亮的。我跟母親開玩笑說。牛這麼好看你也養牛吧。母親說,崽娃子,看這崽娃子,你媽這把年紀能養牛麼。

牛哞哞叫的時候,黃昏降臨。河壩地裏騰起嫋嫋暮嵐。微風緩緩吹過,荷香隨風飄來。我看着霧嵐籠罩下的荷塘,不知道那邊有沒有牛郎織女的故事。如果有,就只要上半部吧,也就是王母那老夜叉沒出現的時候。

我們走走停停,一直到日頭的光華隱去西天,一直到牛鈴叮噹牧人晚歸。

回到院子,月亮已經從鄰家瓦屋頂升起來了。農曆七月十四的月亮,又圓又水又亮,託着條玉帶似的雲彩。天空似洗過般的碧藍。母親說,前兩天下了一場極大的雨,把天空洗得這麼幹淨。

星星只有兩三顆。一顆金星孤獨地天邊眨眼睛。

我搬出兩把藤椅,同母親坐在院子裏喝茶。月的光華傾瀉在我們身上,並穿越身體進入五臟六腑。我們默默地承受聖浴,誰也不說話,彷彿一吭氣,那份廣袤無垠的清潔就會受驚似的。直到瓦塊似的雲彩佈滿天空,月亮的清輝統領了整個天宇,母親才說話。

母親的話山崩地裂:明天我領你到村裏理髮店去剪個娃娃頭,年紀輕輕,頭上挽個結老氣。

我提醒她,我都快五十歲了。

母親生氣道:說的啥話,啥時候你五十歲了?你明天乖乖給我剪頭去,剪個娃娃頭好看。

我不由啞然失笑。可憐天下父母心。愛到連女兒的實際年齡都不肯承認。我倒真想隨了母親的意,明天去村裏的理髮店剪它一個娃娃頭。也許,剪掉一頭煩惱絲,人生的煩惱就丟棄淨盡了。

2

晚上睡在乾草鋪的牀上,意識就恍忽回到了童年。這種瓦屋柴牀磚鋪地的氛圍,整個兒就是一首懷舊的情詩。我無法不懷想童年的每一個日子。鋪牀時母親又講到這張帶框的柴牀的來歷。它是父親五十歲那年,徒步走四十里山路從二里壩山場上扛回來的。我常常無法把這樣艱苦的勞動和文弱的父親聯繫在一起。然而,那卻是事實。那年,父親彎腰弓背扛着這張牀回來時,就是我在村口迎的他。

我躺在這張牀上,覺得長大後的這二十一年,似乎是一個不大真實的空白,只有與這張牀爲伴的每個日子纔是一種永恆的真實。我弄不明白這種感覺的根據。我想,大約是長大後的這些年,體驗了太多的艱辛與不易,經受了太多的生命痛楚,而故鄉瓦屋裏度過的那些在父母羽翼下的日子自然就成了童話。

睡在散發着乾草清香的牀上,無夢而眠,一覺醒來的時候,竟不知身在何處。還是井臺上的壓水聲才使我恢復了記憶。

母親早起。母親在爲我準備早飯了。

穿衣下牀,我披散着頭髮,像個村婦一樣在井臺上刷牙洗臉。這種丟盔棄甲的自由狀態,還了我的本來面目。

這種感覺真好。

僅僅一夜,我似乎忘記了城市生活的創痛。詩情與靈感正在我心中慢慢甦醒。老實說,當鄉間帶着腥甜味道的空氣沁心人脾的那一刻,我平和而歡樂。

母親提議說,咱們上街去吧,順便買點芹菜苗回來栽上。

這是我最愛乾的營生。我立即就響應。早飯吃得既香甜又匆忙。母親一再說,吃慢點,搶啥哩。

母親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想趕人們吃早飯的空檔走無人的清靜道。去上元觀的長長六里路,穿越南沙河,穿越一片豐沃的原野。十里稻花,遍野荷香。在無人的綠海里暢遊該多麼歡暢。

我是懷着蹦蹦亂跳的心來會見我的南沙河的。

每回都這樣。每回親近南沙河都是這種會見夢中情人一般的激動。但是,今天當我撲入她的懷抱時,岸邊的垃圾猝然灰暗了我的心境。這是來自上元觀鎮的污染。我站在河心,不忍正視我的生命河身上的膿瘡,不敢正視我夢中的小樹林所生的毒瘤。我在心裏暗暗盤算,改日將致信城固縣縣長,請求他制止南沙河的污染。

然而,城固縣縣長會傾聽南沙女兒的心聲麼!

天知道。

我在心裏悲愴地吶喊:人們,請舉起森森般的手臂制止,制止南沙河的污染!爲我們的心靈留下這片最後的家園吧!

離開河岸的時候,我一步三回頭,神情憂傷。母親看出我的心思。母親說,你這癡女,人家要倒垃圾,你有啥辦法,你這麼傷心幹啥。

我沒有回答母親。我快步地走到李家嘴的百年大坡果樹下。這棵四季蒼鬱、枝幹虯扎、葉蔓飄逸的老樹,據說已經成神了。它的枝頭掛滿了人們祈福的紅布條,樹下的小廟,香火旺盛。我沒有香,我以我的心爲燭,向您虔誠祈願:

神靈的坡果樹啊,護佑我的南沙河吧。也許,你虯扎的枝杆能陰擋上元觀鎮駛來的垃圾車。

因爲南沙河邊的垃圾,我對上元觀鎮驟生惡感。事實上,自從那城堡般的舊鎮廢棄、新鎮建立之後,上元觀已徹底失去了自身獨特的韻味。新街寬闊卻雜亂無章,同天下所有小鎮沒有兩樣。只是涼皮依然亮白細膩如昨,蔬菜依然鮮嫩水靈似舊,多多少少留住了一些古鎮風韻。

我順從母親,先去喝了豆漿,再吃涼皮。然後在集上挑三揀四的買菜。

這趟街上得沒什麼實際意義。母親圖的是逛。我圖的是感覺。我生命裏最爲蒼翠的六年留在這個小鎮上。每次回鄉,我是必來這裏探望的。

很快我們就踏上返程。

十點,原野已經甦醒。稻香隨風飄蕩,真正的金風送爽。也許是故鄉的雲,故鄉的風。驅散了我心上的陰霾。我的心重又歡暢。我慶幸自己初秋時節毅然拋卻俗務回鄉,否則,就錯過了生命中的美麗。

哦,讓我借用瓊瑤的歌: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耀着大地。

路過一個叫謝家營的地方,我和母親都駐足凝望。這村莊很小,綠樹蔥籠中掩映着青粼粼的瓦屋,一條白沙路蜿蜒過來。這本是南沙河兩岸最爲平常的風景。現在卻是非常罕有了。因爲其它村莊都是層層疊疊的紅磚雕堡式樓房,它的古樸寧靜格外醒目。

這一刻,我想起我的村莊——那永遠逝去了的古樸與美麗。

真想走進那些農舍裏去坐一坐。可以肯定,這個小村莊裏肯定有位文化高人,否則就抵擋不住上世紀九十年代瘟疫一樣蔓延在南沙河兩岸的樓房攀比風。

路上行人很多,一河兩岸的人絡繹不絕,都奔上元觀鎮去。我留神觀察了人們各個不同的姿態。若遇見本村的,走過時母親便絮絮叨叨對我說他們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不同尋常的故事。富貴在外邊幹大了,將全家人接進了漢中府;寡婦彩平嫁了本村的新民,她卻不賢惠,帶不住新民的兩個娃娃;青海工作的桂珍退休啦,前一陣子回村裏住了兩個月。母親說的這些人,都是我的童年夥伴。說起來個個親切。想當年鄉場上結伴玩耍時,個個天真爛漫,幾十年後,命運卻千差萬別,單單這個彩平,其命運的跌蕩變遷足夠寫本一磚厚頭的書。

走到河西岸時我提議在河堤上坐一會兒。母親欣然同意。我立即脫了鞋將光腳伸進白沙裏。風在橡樹枝上飄揚,拂着我的頭髮和心情。我心裏的爛漫恣肆汪洋,歌就輕輕飄出來。

歌聲輕輕盪漾在黃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在水中閃光

晚風吹拂不停

吹到了山楂樹下

吹亂了青年旋工和鐵匠的頭髮

哦,最勇敢最可愛的到底是哪一個

哦,你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

我被自己的歌聲感動。我已經好久好久不唱歌了。

這時候,有兩個少年騎自行車衝上河堤,他們的車架上帶着被子,車把上掛着嘀哩咕嚕的生活用品。今天是開學的.日子,他們無疑是去三中報到。他們就是我的昨天。

我的目光追着他們,一直到他們消失在稻海深處。

秋陽淡淡地灑下來。母親催促我走。她說要趕太陽曬面哩。我戀戀不捨地起身,卻一定要涉水過河。母親只好自己去過橋。

我投進南沙河就融化爲水了。

南沙河——我的永愛,袒露着寬闊的胸膛擁我入懷。我將鞋子和提兜扔在沙渚上,向着上游一路跑去。粗礪的沙硌着腳底,沁心透骨的舒泰遍及全身。我仰起臉,讓秋陽照着我,讓秋風抱我。我看見我的心花一瓣瓣開放,並且飄溢着淡淡的清香。

有青鶴飛來。

哦,我就要駕鶴歸去,永不再來。

但是母親在彼岸呼喚我。她叫我的小名:艾艾呀,回吧。這使我想起我生命中的許多危險時刻,母親都是這樣將我聲聲喚回。幼年時迷路被野狗咬傷,很長時間我失魂落魄。母親每天夜裏用稻草燒熟雞蛋,然後託在掌心裏一步步走向原野深處,聲聲喚着:艾艾呀,回來吧。艾艾呀,回來吧。成年後,我常常想逃避現實,可是一遇到母親的呼喚像遇到了魔咒,我又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

母親中午爲我做了紅燒肉燜蘿蔔洋芋。這道菜漢中叫做熬菜。就是用肉來將其它的菜蔬,香爛醇軟,非常好吃。我們坐在廊檐坎上吃飯,正對滿院什錦花、指甲草花和院牆上爛漫無度的絲瓜花,正所謂: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蝴蝶兒成對飛來,翩躚花間,我看得呆了。

我想起了梁祝故事。想那一對化蝶雙飛的人兒。國人的想象和智慧以及浪漫情懷都是登峯造極啊。試想,倒退幾千年,再前進幾千年,誰還能創造出比梁祝化蝶更浪漫的愛情神話?

可是,今天,國人的想象力和浪漫情懷都到哪兒去了呢?

我們多麼現實。我們每天被各種各樣的慾望烹炸煎煮,弄得遍體鱗傷。我們不肯停下腳步,用心想一想梁祝的故事。

媽用筷子敲我的碗,訓導說:快吃,吃飯要專心啊。

我於是低頭吃飯,不再胡思亂想。

3

下午,我要去南沙河邊,母親堅決不讓去。說那裏陰瘮,下午決不可以去。我說走了幾十年的熟地方,有什麼陰瘮的。母親說那邊新近埋了一個野鬼。我追問再三,她才告訴。原來一個外鄉人受了內傷,不知怎麼爬到了南沙河邊。鄉政府也曾着人去救助,他死活不肯離開,就那麼死在了南沙河邊。鄉人只好將他就地掩埋。

我感到蹊蹺。這個外鄉的人。爲什麼偏偏要來死在南沙河邊呢。他興許是走遍天涯海角,獨獨相中了漢江三角洲這片寧靜美麗的風水寶地;也許是南沙河邊的某個村子有他生死相戀的情人,他要將自己的魂魄交付在她的手裏。一個人不管生前受過多少磨難,死後能歸宿南沙河畔,可算前世修來的福分。

我說就這事啊。這有什麼好怕的。母親就是不允。正爭執着,鄰居秀英大嫂趕着羊羣過來。說是到河灘放羊去。我便遇到救星一般,歡喜雀躍說,嫂嫂,我跟你一路去。有人作伴,母親不好再阻攔,只叮嚀我天黑前回家。

秀英嫂的羊羣很好管理。我們這兒說的羊羣其只有五六隻,遠不能和陝北或者蒙古大草原的羊羣相比。這羣羊是一隻奶羊,兩隻盤角大公羊,一隻騸羊和兩隻小羊羔。牧羊的事情寫在書裏邊是一味的浪漫,現實中卻是浪漫與艱辛摻半。說浪漫是白雲青草與羊羣的融洽和諧閒適;說艱辛是無論天晴下雨一日兩次放牧決不能含糊。羊兒要吃鮮草,圈養不行。

秀英嫂有點兒跛腳,但黑黑胖胖的很結實,五十六七的人看上去一點兒不顯老。我幼年時她從漢中盆地邊緣的深山裏嫁來,一轉眼,生兒育女的過去了幾十年,現在已是抱孫子的人了。

平原人本來不善放牧牛羊,但她家的老頭兒一直鍾情羊羣。幾十年來,她家從沒有少了羊。上世紀七十年代割資本主義尾巴那陣,世福大哥寧肯做牛鬼蛇神戴尖尖帽遊村也要養一隻羊,彷彿他生命深處有羊情結似的。如今條件好了政策寬了,當然要養一羣。以前我回鄉時,常看見那孤獨的牧羊人早出晚歸。秀英嫂的丈夫放牧羊兒是放牧一種精神。他放羊是必進山去的。我們這兒雖然地處盆地邊緣,離山卻不近。他趕着羊兒上山,在荒坡上搭一個草棚,進山時揹着乾糧,有時候十天半月不回來。除了他的羊兒,基本上不與外界來往。他是字墨很深的人,年輕時曾浪跡天涯,有一段鮮爲人知的過去。我想,他心裏肯定有一片屬於他的青草地,只有他的羊兒才能去啃噬。

眼下他必須編筐賣錢,爲秋收秋種做準備,秀英嫂纔有了放牧羊兒的榮幸。看起來秀英嫂也愛放羊,她身上揹着斗笠,臉上掛着笑容,手上一根柳條鞭,腳上一雙半舊膠鞋,乾淨、利落、從容。

我問她今天爲什麼不去田埂上放羊。她說,昨天幾條牛在田埂上吃了草,羊兒乾淨得很,牛絆了的草它們就不吃。

我心裏吃驚,暗暗刮目相看了羊兒。

羊啊羊,你們是無愧於詩文裏的千古頌揚的。你們的綿和、馴順、潔淨,從來都是人類最爲缺乏也最爲需要的。

不禁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我們做學生的時代,那時候有一個響亮的口號是反對做小綿羊,提倡造反和叛逆。就出了“交白卷”的英雄和反師道尊嚴的小刺頭,現在想起來是多麼荒唐啊。

我要了秀英嫂的柳條鞭,替她把羊羣趕到河灘裏。羊兒真是好侍侯,不管是誰手中的鞭子,只要輕輕一揮,它們便乖乖地向前走,就連那兩隻看起來很兇的大公羊也不例外。

我一直認爲,羊兒最爲動人的是它們那一對無辜的眼睛。那種清亮如南沙河水的瑩黃,那種無辜的神態,讓人感動得心碎。

秀英嫂說,你屬羊,才這樣愛憐它們。你知道吧,你哥哥也屬羊,所以羊是他的命。

我再次地想到那孤獨的牧羊人。他揹着揹簍趕着羊羣向山裏緩緩走去的身影,是家鄉原野上別一道風景。我驀然想到,這位鄰家老大哥,也有羊似的一雙黃亮亮的眼睛和羊眼睛似的神態。我過去偶然與他碰面時曾非常驚奇,就是沒想到羊眼上面去。

我說。嫂嫂,你發現沒有,大哥的眼睛跟羊眼睛一模一樣。

秀英嫂說,他就是羊眼睛。

羊在河灘裏散開吃草的時候,天上開始掉雨點兒。儘管才立秋不久,雨就是秋雨的味道了,淅淅瀝瀝的。煙雨濛濛,空曠的河壩裏沒有人跡,只有青鶴在沙渚上安詳地漫步。

這正是我幼年千百次感受過的孤寂空曠的美麗,也是我生命裏最爲深邃的幽祕。它是一種永遠無法與外人道的心靈感受。不屬於塵世。尤其不屬於當代。如果歸類,當屬世福大哥牧羊那種類型。

秀英嫂將斗笠戴在我頭上,自己涉過河去,在荷田裏摘回一片大荷葉頂在頭上當雨帽。我們兩個立在雨中,看羊兒們在河灘裏靜靜地吃草。由於夏季乾旱,水一斷流,野草立即蓬蓬勃勃生長,將河道長成乾淨的草原,主要是一種葉片發紅的叫做“了子”的野草和青翠的薄荷。羊兒只吃了子不吃薄荷,我覺得非常可惜。

秀英嫂說,薄荷氣味太大了。

我說,我喜歡薄荷。

秀英嫂拔下兩支,說道,天晴了,我放羊時拔一些曬乾你帶回去泡水喝,醒腦。你寫書費腦筋。

我很吃驚地看着她。在鄉人面前我從未說過自己做着什麼樣的工作。四鄰八舍按習慣想法說我在外面當工人。這個斗大字不識一升的秀英嫂怎麼會知道我寫書。

秀英嫂見我驚訝,說道,你哥哥說你在寫書。他山上的放羊棚裏就放着兩本你寫的書,這麼厚,晚上當枕頭。她用大拇指和食指虛出來的縫比劃着。

聽了這話,我不知怎麼的很感動。在我深愛的這片土地上,在我永系情結的鄉人中間,有人知道我的書,這是我所想不到的。更不要說拿我的書當枕頭了。

我素知在南沙河東岸的這個叫董家營的村莊,有許多神祕的人物。他們粗礪的外表深深掩藏着內心的珍珠。但在這羣人裏,我從未算進這位世福大哥。現在看來我大錯特錯了。

由此我破譯了世福大哥不老的祕密,也破譯了他那雙羊眼睛的祕密。一個人擁有自己的精神家園的時候,他的外表和內心都不會老去。可惜的是,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並守護住自己的精神家園。

尤其在今天。尤其在一切迅猛粗礪化的今天。

見我不說話,秀英嫂說,你急了吧?

我搖搖頭說,我最喜歡放羊。我小時候放羊,一出門就不知道回家。沒少捱罵。

秀英嫂說,就是。我還記得有一次下暴雨,你爸爸找你那火燒眉毛的急。你爸爸那個湖北口音,喊急了,把你的小名兒艾艾喊成奶奶,人家都笑他。

我說,我退休了回村來,也買它個五六隻羊,成天趕到河灘裏放。

秀英嫂說,跟你哥哥一起上山放去。

我說不,放羊的人都喜歡單獨跟羊在一起。

秀英嫂擡起頭看看雨濛濛的天,說道,放羊的人都是獨貨蟲,不葛人。怪了,我放羊也喜歡一個人。看着天上的雲呀河裏的水呀,看着青鶴呀鷺鷥呀,心裏舒坦。聽着鳥兒羊兒叫,心裏那個舒坦呀就別提啦。說來也怪,一放上羊就光想放羊,再也不想幹別的。

我們已經把話題討論到死角了。秀英嫂說的心裏舒坦和我的體味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同屬一種內心體驗。而這是哲學家都解釋不清的問題。

是啊,不論處在哪個層次上的人,內心都是這樣強烈恆久地嚮往着寧靜與安謐,人類自己卻在瘋狂地製造着喧譁與騷動。你讓哲學家怎麼辦。

我常常感到自己很幸運。在遼闊地球的這個角落,有這麼一條幹淨的河流,有這麼些羊兒,有秀英嫂和世福大哥這樣的鄉鄰,使我在疲倦的時候,有地方可以躲藏。

這已經是大福份了。

雨大起來,河道一片蒼茫。天地相接,將我們和羊兒一起裹進雨霧裏。

從這時起直到趕着羊羣回家,我們再沒有說話。

4

在晨陽照撫下,院牆上的絲瓜花黃燦燦開了一片。絲瓜花的黃是太陽黃,豔得讓人心顫。我坐在窗下寫筆記,擡眼就跟她們相遇。

樹上的鳥兒以更大的誘惑召喚我。它們在老榆樹枝頭跳來跳去,將空氣都叫得歡騰起來。

今年漢中盆地是五穀豐登的年辰。田裏的稻子全都沉甸甸笑彎了腰,鄉人在收稻前正清除地裏的雜活:拔玉米秸、挖花生、積肥。鳥兒們遍地有食,因此歡悅。鄰家在做早飯,誘人的柴煙在空氣中飄散。

基本上無法專心寫筆記了。

我走出屋子,迎着朝陽深深吸氣。這麼秋高氣爽的日子,這麼陽光明麗的早晨,在鄉間,在農家瓦屋泥牆的小院裏,我和枝頭跳躍着的麻雀一樣無憂無慮地歡樂着。

我唯一擔心的是昨夜一場雨,淋溼了蝴蝶的翅膀,使她們不能來花間徜徉。很快發現這擔心多餘。在陽光普照的霎那間,她們就翩躚而至,在花間嬉戲了。

哦,蝴蝶,你們在雨中怎樣藏身的呢。

我向母親提出這個問題。母親說,她們自有法兒躲雨,天生一物,各有一路。

我驚奇地發現蝴蝶兒斂翅休息時就像一片小葉子,靜靜地棲息在花蕊裏或樹葉上或土地上,你走近時她翩然翻飛,讓你眼睛一亮。

雨後的土地非常溼潤。各種各樣的小草在磚縫裏院邊上蓬勃。我蹲在地上同它們說話。馬舌菜、茶果果、苦麻菜、灰條、野薄荷,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都是我的老朋友。

母親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她在院子裏鋪滿白沙,一爲防滑,二爲長年的小草雜生,有種蓬蓬勃勃的景象。她說草也是伴兒。

七十三歲的母親長年獨居在這個有六間房的院子裏,她看花看蟲子都是她的伴兒。而今我並沒有老,卻也有種與草們蟲們獨處的強烈願望。大約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也就是步入不惑之年的時候,我就不斷地盤算告老還鄉。我常常苦思冥想,不知道哪裏是我的歸宿之地。這座百年老宅是不屬於我的,儘管我生於斯長於斯。儘管在建設它時我投資不少,它的歸屬權卻是小弟。當兵之後混跡於城市的小弟,近年來頻頻叫嚷着要拍賣老屋。他想連根掘走,永不回望。我縱然萬般眷戀,也不能阻攔。誰讓我是女兒呢。

母親讓我趁雨後有墒將芹菜栽上。地是平整好的。我只要用手刨一個坑,將芹菜苗放進去壅上就行。芹菜是四季碧綠的植物,長在地裏又是菜蔬又是風景。母親樂於栽植。我差不多年年初秋回家她就讓我栽芹菜。

在泥土裏耕種我立即就注意到泥土的神奇。這不足兩米寬的狹長院邊地,生長着母親日常的菜蔬需要。兩行青韭、五六行蔥,四五棵辣椒、三棵羊奶海柿、兩株絲瓜、三五棵茄子、一架黃瓜,竟可供不斷採食。這片地還養着一畦茂盛的什錦花和兩株月季,指甲花是隨意生長的,向日葵胡亂長在院牆邊,牽牛花幾乎是沾土就瘋長,它們殷勤地攀附在廚房檐下,讓平凡的農家日子生長出浪漫。

這種交相輝映的豐饒,竟是這麼一點點泥土的創造。我的心裏充滿對它的膜拜。

突然,我覺得秋陽照拂下的泥土有聲音。嚶嚶的、嗡嗡的、蜜蜂似的聲音。其實那是秋蟲的呢噥。但我堅決認爲是泥土在歌唱——爲充足的陽光雨露,爲它滋養的生命們。

我一再建議母親出去玩。我想延長栽芹菜的勞作。我想一個人傾聽泥土的歌唱。

我的母親是天下最會享受生命的母親。她是巴不得這一聲的。我發現除非不得已,她絕不待在家裏。她熱愛着原野上游走——約幾個老夥伴拉着東家長西家短的閒話在原野上游走。所以她至今思維敏捷,步履輕健。一個天天吮吸萬物精氣、沐浴日月光華的人,怎能不健康輕捷呢。

母親走後我便可無所顧忌地發傻發呆。我把泥土翻過去掘過來,彷彿那裏邊有無盡的寶藏。我想,遲遲早早,我一定得回來。我一定得有我的小院,我的房子,我的土地。那時候,我首先得栽上我鍾情的銀杏樹,兩棵,讓它們連理生長。石榴樹從小就長在我的生命裏,井臺邊是它的位置。我門前的小路兩旁應有成排的白楊和鳳尾竹,院牆就以七里香和薔薇結籬。

桃李枇杷都是我的最愛。我擁有的土地上也該有它們的位置。

就這麼與泥土纏綿的時候,突然來了靈感。我覺得文思泉涌,就要噴涌而出了。我立即進屋揮筆疾書。

我已經失卻靈感兩年了。兩年來,那曾牽引我在精神世界遨遊的靈感被生存的瑣屑消磨淨盡。我曾認爲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生命的原野就要枯萎了。靈感的迴歸使我微微顫慄,我心懷感激,小心翼翼地拽着她,再也不敢放手。

月華再一次衝出鄰人屋脊照拂我心的時候,我抓起一把泥土淚流滿面。靈感於我是生命。靈感的迴歸就是靈魂的迴歸。

它是泥土爲我招回來的。

我想,我得感激泥土。

5

很多年以來,我跟一位相知的朋友總在謀劃着找一處世外桃源,營造最後的棲息地。關於桃花源的藍圖,構思了千次萬次,桃李杏花在腦子裏開得五彩繽紛,但終久是紙上談兵,僅僅望梅止渴而已。在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個春天,我們曾相中漢中盆地邊緣的一條山谷。那山谷地土豐潤,深谷靜幽,離公路又近。我們甚至起意購下一處廢棄的房子和周邊的土地。但終因那裏缺少一條河而少了種靈韻,未下決心。

後來那想法就束之高閣了。

我知道在她和我的心中,這念頭已是一棵發牙的苗,只能日日蓬勃而不會枯死。我們都討厭城市,厭倦官場文場的周旋,渴望迴歸自然母親的懷抱。這一次我回鄉,他在電話裏囑咐我,再去找找看,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

平日來去匆匆,這一次我下定決心,拋開身前身後煩惱事,在鄉間靜心療養。我的計劃假日是九天,當然有時間尋找我們夢中的桃花源了。平原是不行的。儘管南沙河兩岸土肥水美,風景秀麗,但人口稠密,加上上世紀末鄉鎮企業的蜂起,鄉村雕堡式民居樓的大肆興建,已將田園風光破壞貽盡。且失卻了靜的前提,離山又遠。休身養性之所,首要的條件是青山麗水。

在哪裏去尋找這樣的地方呢。

我的選擇萬變不離漢中。漢中盆地的南部邊緣羣山,山低坡緩樹木豐茂。我想,地球上可能再也沒有這麼好看這麼秀麗宜人的低坡度羣山了。我曾去過湘西山區、大別山區、秦嶺山區和韶山叢。甚至真正的桃花源——湖南武陵縣的桃源,認爲都不如我們這裏的山豐潤宜人。當然,我沒見過其它國家的山,但在電視和地理書刊上所見識的,也多險峻巍峨,沒有漢中盆地南部邊緣的羣山柔和。

我想起母親每每提到的天明寺和二里壩這兩個山區小鎮。據說在上世紀中葉,父親那一代人趕山場都是當日披星戴月徒步往返。現在中巴車四通八達,去一趟不是難事。我同母親商量,去一趟二里壩如何。母親欣然道,好,好!我一直想去哩。我還是解放前跟你爸爸去過的。那時候城固縣的糧倉在曹壩,你爸爸去糧倉任職。我們先到二里壩,住在你爸爸的朋友範國良家。老範是你爸爸的湖北同鄉,熱情豪爽得很,帶着我們把二里山水看了個遍。二里壩山那個翠呀,水那個綠呀,人那個厚道呀,世上無雙哩。咱們今天到二里,去找你爸爸的朋友,看他還在不在人世。

我驚訝母親對於父親的一切記憶那樣深刻。爸爸活着時,母親對爸爸一百個不滿意,時常吵鬧,使父親受盡精神折磨。父親去了,母親的懷念卻與日俱增。父親在母親心中的份量是隨着逝去的歲月日日加重的。爸爸,你若九泉有知該多好。你若能活過來該多好。

我問母親,你們那時候怎麼去?騎馬還是坐轎。

走路。母親說,走路纔有意思,邊走邊看,什麼風景都刻在心裏。

當然,我們現在決沒走路的可能。現代化消滅了這種浪漫。

搭車是順利的。村前大路上的中巴穿梭往來,看準車牌,攔一個上去就是。想到二里壩那個遙遠的概念頃刻便要貼近,心裏很是激動。

車行大約半小時,想象中的秀山麗水出現了。走過一個叫做黃崗的小街,即見一條緩緩流動的大河。神奇的是,這山中的河流依然秀竹夾岸,白沙鋪底,潺潺緩緩,疏而不險,美侖美奐。車上沒有到過此地的人都驚歎:好美的河啊,這河叫什麼名字?司機答:這是南沙河上游地帶。

聽了司機的回答,我彈簧似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將頭撲出車窗外。我的目光和心情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滿是情人淚。

哦,南沙河,我的南沙河,你的源頭原來藏在這麼美妙的地方啊。

難怪你的姿態那麼美麗,難怪你的水質那麼純淨。

二里小鎮沒什麼特別之處。一條舊街套着條新街,幾個山貨場。街上的百貨公司、雜貨公司、茶館、理髮鋪、涼皮店、小麪館、鎮政府、郵電所、銀行、法院、學校等等,和山外的小鎮一模一樣,一樣機構佈局,一樣的肝膽俱全。

母親準確地找到了舊街尾範國良家的位置,打問起來,卻沒有人知道。

許是不在了。母親說,那個人好哩。你爸爸的朋友,個個好。

我說。再找個老人問問,他不在了,肯定有子孫呀。母親搖搖頭,說範國良沒有子女,老伴兒也是逃荒的外鄉人。

這樣說着話到了鎮西頭,忽見鎮外山凹裏屋舍儼然,在晨光裏忽隱忽現,如瓊樓仙閣一般。母親說,那地方好,咱們走去看。

誰知轉過一個山彎,所見景緻比遠看的好了千百倍。我和母親驚得止住了腳步,彷彿那是海市蜃樓,走近了就會幻化了去似的。母親嘆說,世上竟有這麼好的地方呀。

南沙河在這兒沖刷出一片開闊的山谷,水稻正豐盈着成熟,南沙河在一片綠海中嫋嫋娜娜淌過。在這個地段,她依然是秀竹夾岸白沙鋪底的美好姿態,只是沙更白、水更亮、竹更秀了。沿河的大路白沙粼粼,婉若玉帶,三五個揹包的山童嬉戲着跑過。山腳下炊煙裊裊處,是精緻的紅檐瓦屋形成的院落,周邊綠樹蔥蘢,院裏伸出的小路曲徑通幽,正好與河邊的大路相接。

我想,這就是夢中的桃花源了。

桃花源裏田疇阡陌屋舍儼然,有沒有這麼美的一條河呢,陶淵明沒有說。

我想沒有。不管是陶潛的夢想,還是現實中人們牽強附會標定的地方,都不會有這樣秀美的一條河。

南沙河是獨一無二的。

問行人,說這地方叫做奎興。

母親說,曹壩那地方跟奎興也差不多。人少,自然景緻就好。那時候你爸爸跟範國良看糧倉,一條山谷就他們兩人。半夜裏,有趕山場的人經過,你爸爸喊:幹啥的!趕場人用拖長的南山腔答:趕場的!一問一答在山谷裏響半天。

我問,爸爸他們在曹壩待了幾年。母親說,你爸爸待了五年。範國良待了一輩子,他只有過年或者接送客人才回二里壩來。母親頓了頓又說,不是誰都能在深山裏待得住的,有德行的高人才守得住深山的清靜。你爸爸和範國良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母親這話說得像哲學家似的。說得我一愣,剛纔熱突突的心涼了下來。母親說得對,只有高人才守得住深山的清靜。古人如陶淵明、黃公望輩,今人如我父親和範國良那種超凡脫俗的人。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俗世的繁華里滾得太久了,就算找到了桃花源,我們終久能夠耐得住深山裏的寂寞麼。

我首先對自己沒有把握。雖然我痛恨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另一方面,也眷戀着城市的安逸。

真的,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親近自然的能力。

初見奎興,我滿心都是立即向朋友報告的慾望。現在我決定不告訴他。我感覺,這樣的地方不是誰都可以來住的,那恐怕要修了千百年的福,纔有緣在這兒生活一世。也要有陶公黃公那樣的德,才能享得了山裏的清靜之福。

6

一連五天,我坐在南沙河的沙渚上研讀泰戈爾的《沉船》和餘華的《活着》。

泰戈爾是我心中的文學聖父。他筆下夢幻般純淨美麗的文字和夢幻般純淨美麗的人物,是我生命深處的嚮往,也是我逃避現實的場所。我真不知道,沒有泰戈爾,二十世紀怎麼辦!我們今後怎麼辦?

餘華是我最欣賞的當代作家。他講述的那些苦難中關於人性的童話,使我如此迷醉。我想,中國的當代文學應該驕傲,因爲我們有餘華。

只有在我的南沙河畔,我才能全身心撲入兩位文學聖哲所構築的文學殿堂。我在他們的牽引下,緩慢地遊向彼岸——彼岸,那日光驅散黑暗的地方,我知道,那裏的天堂正閃爍光芒。

我緊緊地抓住泰戈爾的牧杖,穿越灰色的現實,去尋找雲層上邊的陽光。

年輕的餘華正以他深邃而冷峻的目光,爲我指出人類怎樣從苦難中走來,以及將如何走去。

我正在學會使現實處於遙遠的狀態,然後從容地抽取金絲,來編織真正屬於文學的現實。我閉上眼睛,餘華筆下的福貴、家珍、風霞、有慶、二喜、苦根,還有那頭和福貴一樣老的老牛,就會向我走來。那正是我所熟悉的鄉村生活和鄉村人物,那些平凡堅韌、以柔弱的雙肩和心靈承受着生存的巨大苦難而最終完成了我們的生存理想的人物,正是我的父老鄉親中的“這一個”。

我真正地感到了文學的神聖意義。

感謝餘華。

我讀幾段他們樸素而金光閃閃的文字,就對着河水沉思冥想,南沙河正在迎來她的旺水季節——滿河清流蕩漾,沙渚時隱時現,翠竹撲岸,青鶴鷺鷥徜徉。我躲開渡口附近的渡河人和牧羊人,遠遠地在河心裏走來走去。我覺得我是和心中的兩位聖哲並肩徜徉河心,一起享受南沙河畔的日月光華,一同感受南沙河粗礪的石英沙按摩足底的愉快。

秋陽透過堤岸高大的橡樹播灑過來,映得我們與河水一同金光閃爍。我們將目光一齊投向河岸——那裏,攀附在樹梢的藤蔓翠光閃耀,青鶴繞飛其間,我們深信,童話的小木屋就隱藏在林深不知處。

也許,這正是文學所應追尋的超越現實的美麗

我癡望夕陽,希望它不要墜落,希望暮色遲一些降臨,希望青鶴不要歸巢。

這當兒,我的手機驟然響起。這是我的摯友傳來的電波。他總是在我處於最美麗的地方、最平和的心境中傳來電波。他總能準確地掌握這種時刻。我常想,是因爲他心靈的忠厚聖潔,美麗的時刻才屬於他。

我歡悅地向他敘述我的南沙河:樹梢上跳動的秋陽,沙渚上漫步的青鶴,遠處的一大羣白鵝和渡口邊放羊的秀英大嫂。我告訴他我與泰戈爾餘華在南沙河上的交會。我讓他傾聽滴泠泠的流水聲;讓他傾聽秋風的輕響;讓他傾聽天空中偶爾的雁叫。

我知道,他會穿越都市的喧囂來與我的心匯合。他會走到這白茫茫的沙灘上來,與我共同感受南沙河畔的一切。我知道,他那有力的臂膀,會夥同泰戈爾、餘華的牧杖,合力將我推向彼岸的登陸點。

這是我和我的命運之間的友情。它支撐着我生命裏最堅實的部分。

黑夜來臨。我倏然記起《聖經》裏那句話:日落西山了。請到我們這裏住下來吧。

這是上蒼的召喚。我得回家。

現實是灰暗的。

我小心地繞過村莊裏污水橫流的道路,儘量不去看那些充滿慾望的臉。

就這樣,剛剛在南沙河畔的感受,已恍若隔世。

但我極力抓住剛剛獲得的靈感,想頑強地鳧出水面。我坐在廂房窗下,呆呆看着窗外搖曳的老榆樹。那已經遠逝的、永不再來的人和物,蜂涌進我的心裏。我覺得必須找一個載體趕緊將他們裝進去,讓那些穿越時空隧道依然鮮活着的生命繼續向前走去。

靈感已像日出照耀黑暗那樣突然來臨,我想我是滿目熱淚了。因爲,經過了那麼多日子的彷徨和空白狀態,我終於看見了彼岸熠熠生輝的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