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散文

垃圾實行袋裝了。

像衛生碗套上一個塑料袋，像西瓜覆上一層保鮮膜，居民家的垃圾從此穿上了衣服，戴上了安全套。於是，老居民樓上垃圾倉封死了，新居民樓再也不設垃圾倉，垃圾一律裝進塑料袋，提到下面的垃圾桶裏。然而好是好，新的問題卻來了，我樓下的垃圾桶什麼時候看都是鼓着肚皮，伸着長長的舌頭，一副要撐死的樣子。風一吹，紙屑、塑料袋亂飛。於是反映給物業，物業說，沒辦法，他們也反映過多次，垃圾桶太多，清運垃圾的人太少，顧不過來。我知道，是人太多了，人一多，垃圾就多，人是垃圾最大的生產者。據說，我國六百多個市有三分之二都在垃圾的包圍中。據航空遙感測量顯示，北京郊區五十平米以上的垃圾堆就有七千多個。北京一年運垃圾兩百萬噸，相當於兩個半景山。可以這樣說，九十年代以來，北京已被二十多座景山一樣巨大的垃圾山包圍。

我們不能不否認我們是生活在垃圾之中，我們生產垃圾的過程就像不斷給自己挖坑，坑越深，堆的土越高，最後塌下來把自己掩埋進去。想想看，大多數人的一生，不過就是這麼一個過程。當我們躺在醫院的病牀上神情哀傷的時候，我們才明白我們用盡一生所做的事就是不斷加速着我們生命的老化進程。然而，我們不製造垃圾，我們又能幹什麼呢？

每天清晨起牀，清理昨夜茶几上的狼藉，清理牀上細碎的皮屑、頭屑，毛髮和身體的某些部位的分泌物以及堵塞在抽水馬桶裏的排泄物，我就常常發會兒愣。分析一個家庭、一個人的垃圾成分，就會窺見許多掩藏在生活深處的場景。就像一個人，衣着光鮮，談吐不俗，風華絕代，翻開他們的內衣，深入他們的本質，就會發現他們內心齷齪的垃圾常常無情擊碎生活表層的東西，給我們以失望甚至絕望，就像張愛玲說的華美的皮袍下面的蝨子，是人生的一種本來面目。

假如你在沙發底下，櫃角的旮旯裏，突然發現一堆陳年的垃圾，其中有一片破碎的玻璃，一隻折腿的小瓷人，一個老化萎頓的安全套，一縷金黃的頭髮。那麼我，一個喜歡欣賞並分析垃圾的人，來講給你一些遺忘的事吧。先說說這塊破碎的玻璃。你可能忘記了，它來自於一場戰爭。拳頭。眼淚。一聲驚心動魄的響聲。那個玻璃杯擊打在地板上，碎片飛濺。傷疤癒合了，眼淚風乾了，倒黴的玻璃杯扔進了垃圾堆，一切煙消雲散。而這隻碎片卻悄悄地藏在了屋子的一角，在某個該出現的時候突然出現，提醒你生活曾經哭泣過。你拿的什麼？折腿的小瓷人吧？看你的眼睛滿是迷茫，滿是疑惑。你一定是忘記了它的來歷。那麼讓我來引導你記憶吧。那年你正青春年少，瘋狂愛上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你們海誓山盟，大有“山無棱，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之勢，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她把一個小瓷人放在你的手裏，說那是“她”，交給你，就是她的一輩子，你要小心地呵護啊。就是這個小瓷人，記起了沒有？如今它斷了一條腿，在垃圾堆裏寂寞了不知道多少年。

你生氣了。你的臉色鐵青，本來我還要給你說那個醜陋的'安全套，那縷金黃色的頭髮。我一看你這樣子，就灰溜溜的逃走了。我知道你將從此懼怕垃圾。因爲你以爲你忘了一切，而垃圾卻替你保管着多少記憶。而這些記憶幾乎可以摧毀你。我們創造着垃圾，並與垃圾朝夕相處，相互依存，垃圾是我們存在的實物記憶。那日我在銀行的櫃檯上取款，填寫了兩個取款單都寫錯。我在銀行小姐的冷目裏撓了撓頭，落下一層雪樣的頭屑。我走了，後面的人來了，像我一樣留下幾隻菸頭，一粒眼屎，一絲頭髮……垃圾，證明了我們存在的痕跡。刑偵人員就是憑藉這點找到罪犯的蛛絲馬跡，並一路追蹤，使之落入法網。分析一個人的垃圾，雖然會招來猛棍的襲擊，但是分析垃圾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分析一個人的垃圾，一個家庭的垃圾，會有許多讓人感嘆的發現；分析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的垃圾，同樣也會發現一個地方的文化心理和人性差異。

城市是個巨大的垃圾生產廠。有資料顯示：我國城鎮生活垃圾日產量人均接近一公斤，並以年均百分之十的速度增加，大、中、小城市生活垃圾日產量近兩億噸。我不無臉紅地告訴大家，我常與朋友們於夜市海吃海喝，看着空啤酒瓶像長高的山，一層層向上壘，感覺着我們的肚子像充氣的汽球，一點點凸出來。於是垃圾的生產速度也就大大加快，但是周圍沒有存放垃圾的地方，“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們大多來自偏遠的農村，對着牆撒尿、用土疙瘩擦屁股是我們童年的習慣。於是不假思索，紛紛靠牆站成一排，一路沖刷過去。我知道，這個夜晚、這樣的劣行毫無疑問在不同的地點大張旗鼓地上演，就是這裏，也絕非我們幾個。果然第二日去看，一副壯觀的白描畫一直延伸到牆壁的盡頭。透過垃圾，我們會窺見許多，我們會更真實地看到我們自己。近日讀賈先生長篇新作《高興》，作家以他慣有的筆觸對一個古都的垃圾和收垃圾人的生活和命運做了深入的描寫，通過講訴進城農民對垃圾市場的搶奪、對垃圾的佔有，揭示了一個城市文明外衣下的衝突、荒唐、傷痛和種種病相。這些破爛王們穿的，用的，甚至吃的全部來自於垃圾，他們是靠城市的垃圾活着，最後又因爲城市的垃圾亡命天涯。

分析垃圾，我會發現更多的垃圾產生於人們的厭倦和求新心理，對物質的佔有慾望乃至對物質的無度佔用最終造成垃圾的泛濫成災。每年妻都要從櫃子裏翻騰出大包大包的衣物扔掉，我說都好好的，沒有一件破爛的，扔掉多可惜。妻就笑我，現在的衣服能穿爛嗎，主要是過時了，再穿人笑話。我們都曾度過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時光，如今不是不願縫補，而是社會發展到今天，我們必須趨從。妻說的人笑話其實是對社會普遍心理的一種接納。生活水平和消費水平的不斷提高導致人們的生活習慣已由“節約型”轉向了“拋棄型”。有個笑話說，一時髦女郎不慎跌倒在垃圾堆旁，一撿破爛的老頭馬上抱起她，嘆道：這麼漂亮的女人城裏人都不要了，真浪費啊。是啊，我們浪費掉的何止一個女人，在那些朝不保夕的人眼裏，幾家歡喜幾家愁，生活常常是如此的不公平。

我們常常罵一個人，說：垃圾，臭狗屎。其實想想看，普天之下的芸芸衆生，大多數只有不斷攫取而沒有絲毫奉獻，等到耗完自己還要寸土必爭，在墓地裏霸佔一塊最大的土地。其實這種生命本身就是垃圾。誰敢肯定自己就不是垃圾呢？生命是個不斷消耗的過程，如何消耗自己的一生讓人爲之困惑。我一直在不斷地用文字表達願望，傾訴心靈，關照世界，我又非常苦惱自己製造了大量的文字垃圾，去浪費別人的眼睛和時間。在某種程度上，我像那些隨處便溺者一樣，圖一時之快而忽視着別人的感受。文字的功用問題一直讓我陷入困境，直到真正理解文字除了娛己更多該是娛人，不能娛人就只能是垃圾，只有被別人清理出門的份兒。所以我常常爲自己淪爲垃圾並不斷製造垃圾而深深苦惱，我不願讓有限的生命空耗掉，不願意在生命將逝之時徒然無益。

其實，我們拋棄垃圾的同時垃圾也在拋棄我們。世間萬物相互之間都是存在着作用與反作用的，看過一個報道，說是南京市江寧開發區水閣行政村的有機廢棄物處理場，方圓幾十裏，地上雜草叢生，偶爾見到一兩株野花，全都蔫耷着腦袋，手指輕輕一碰，花瓣隨即落地，花托處還流出褐色的黏答答的液體，奇臭無比。自從垃圾場建成以後，村裏就不斷有人生病，尤其是那些經常去拾垃圾的人，患癌症的特別多，這個村子成了遠近有名的癌症村。這就是垃圾對我們的拋棄。我們製造了那麼多垃圾，誰來管？難道垃圾就該隨便拋棄？不是，垃圾也需要關愛，就像那些收垃圾的人，因爲有了他們對垃圾的愛，才使我們的環境潔淨了許多。環保人士告訴我們，當前處理垃圾的國際潮流是“綜合性廢物管理”。所以面對垃圾，面對我們自己，我想說，還是從愛出發，愛垃圾吧，讓我們都參與到減少浪費、物盡其用、回收利用的行動中來。英國環保組織呼籲人們出門購物前先看看冰箱和櫥櫃裏有什麼，再精確計劃家庭用餐量，呼籲人們學會利用已過最佳食用期的剩菜和食物，以減少每次購物量。這是從源頭上減少垃圾。我們這裏垃圾實行袋裝也是對垃圾的悉心保護。當所有人都這樣做，生活垃圾的總量和城市處理垃圾的負擔將會大大減少，垃圾填埋場的使用壽命就會大大延長，由此土地將得以節約，污染將得以緩解。我們善待了垃圾，垃圾也同樣善待了我們。

垃圾與我們休慼相關，愛它吧。愛可以使垃圾分解、再生、利用，使垃圾洗心革面，不再成爲垃圾。熱愛垃圾吧，就像熱愛我們自己，合理使用我們的身體，擦亮我們的智慧，純粹我們的文字，淨化我們的思想，相信我們的生命在走向垃圾的路上會減速黴變，減速老化。有愛的生命不會老，充滿愛心和智慧的大腦創造的將不再是垃圾，而是一個更加美麗的天地。

如果我這些文字，不幸成爲垃圾，那麼就請你焚燒它，坑埋它，或者跳過去不屑一顧，用你寶貴的時間去幹一件有意義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