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風霽月一東坡散文
有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本不敢再寫你；再寫你，就像狗尾續貂。
但是，我抗不過你的誘惑，最終還是循着你的足印，來尋找你心靈的軌跡。
隨着父親，攜着弟弟，你從眉山的書齋走來，帶着譽滿天下的山水靈秀，帶着充溢胸膛的書生意氣，你走出四川，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三蘇出川，藝驚天下，連章獻太后都欣喜若狂，連呼上天賜給大宋朝兩個太平宰相！單就你而言，散文你直追韓柳，躋身唐宋八大家之列；詩歌你頗具盛唐氣象，是兩宋最高成就；詞壇你開創了豪放派的先河；書法你是宋四家之首；繪畫你也是成竹在胸；甚至連美食廚藝都有你留下的味道——“造化鍾神秀”，難怪有人說，你的家鄉，天府之國中方圓百里的靈氣集於一身才造就了這樣的不世才華！
你該是以怎樣的心情走遍了華夏的山山水水，又是以怎樣的情懷關愛着芸芸衆生呢？
二十一歲中進士，少年得志。初踏仕途，你被派往雍州鳳翔，即今之陝西鳳翔縣，現在的大西北。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先改舊制解民倒懸，治理東湖爲民造福，後修喜雨之亭與民同樂，至今，鳳翔之民，誰忘蘇君？東方，你到過密州，今之山東諸州，“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的圖畫又有何人堪與君同調？中間的徐州，湖州，西南的杭州——你兩任杭州，留下了蘇堤春曉，永遠解決了西湖水患，製造了人間天堂……你的爲政能力已經得到了充分的驗證，按說，你應該做你的太平宰相了。
可是，歷史偏偏和你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我把目光聚焦在中國的第一個文字獄上，烏臺詩案，然後是黃州，那個被餘秋雨稱作“東坡突圍”的地方。這是你的人生逆轉。你的人生證明了中國文化上最有名的二元悖論——“國家不幸詩家幸”。——宋朝變法了，那次被列寧稱作“十一世紀最深刻的變法”的王安石變法。王安石急於讓大宋朝富國強兵，於是火線提拔了一批“支持變法”的新生力量，使得一些善於鑽營的政客趁機鑽進了政治的高層，接着，你的噩運正式開始了。新黨急功近利，你偏要求穩重，於是你是守舊派，被趕出政治的中心，按照你的“心願”去“牧養小民”了；舊黨盡廢新法，你又要留惠政，因此你是改革派，就只能繼續走四方，順着你的性格去吟風弄月去了。加上中國歷史上每個時期都不會少的嫉賢妒能的小人作祟，你只能被迫遊走在政治的邊緣、黨爭的風口浪尖上。
先是有人抓住了你的“把柄”，製造了“烏臺詩案”，因此你險些死在監獄裏。幸虧還有一些喜歡你才華的人，瞭解你爲人的人，把你保釋出獄；更幸虧宋太祖立下了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你才留下了一條小命。於是，你被放黃州；接着做京官，先後當翰林，做侍講，任吏部；接着再掌杭州，到潁州、常州、定州先後做知州；晚年再度被貶，到過惠州，到過儋州——即今之海南島，那時的蠻荒之地，流放犯人的'地方，被李德裕稱作“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的地方……
縱觀歷史，還沒有另一個懷着不世才華者，有着和你一樣的漂泊經歷，包括李白，包括杜甫。——從二十一歲進士及第，到六十四歲病逝於常州，四十三年的從政時間，你先後輾轉十四州次，因此每州次任職平均不足三年——有一首詞曰《定風波》，其上闋概括了你一生的蹤跡：“出眉州、揚名汴州，自此飛蓬飄蕩。只爲才高，書生意氣，揚清激濁浪。北定州，南儋崖，杭密徐穎黃揚常。誰信，千古一才子，枉自豪放！”觀此行蹤，的確足夠令人扼腕嘆息！
——假如有過逆境就算被圍困、就需要突圍的話，你可以算作逆到了極點了！
但是，你有時間被圍困，有時間去突圍麼？
就是在這段時間，你學會了種地、打魚，寫字畫畫的手掌，拿起了鋤頭和魚叉，因爲微薄的俸祿不足以養家餬口；就在這段時間，你留下了東坡槐、東坡塔，你留下了海南的第一所學校、第一眼水井，留下了鹿回頭般的思念和憑弔；你欣賞了長江的浩渺煙波，赤壁的崩雲亂石；品嚐了西湖的柔波，揚州的明月，羅浮山下的荔枝；你用賤如土的連野人都不喜歡吃的肥油煮出了東坡肉，你改良土法釀出了東坡酒，你更釀出了“赤壁”兩賦、念奴一唱，釀出了寧靜國人心靈的明月清風！
你與當初有什麼不同麼？東湖的柔波，西湖的漣漪；鳳翔的喜雨亭，定州的東坡塔；“傾城隨太守”的密州畫卷，至今依然香火不衰的海南蘇祠煙火……不忘初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文正公的哲思大概是爲你寫照吧？
我想，你是沒有多少時間去憂傷，去惆悵的。雖然你也發泄過“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無奈，流露過“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夢想，雖然你也“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但是，你總是用一杯薄酒祭奠了皓皓明月之後，就又用你已經打磨得粗糙了的雙手去疏浚西湖、淘挖水井了。
你的一生，應該是用你滿腹的詩書，詩化了自己的雙眸，在觀察，在思考，在品味，然後，從南到北，譜寫出了無數的傳奇，描繪出了最詩意的人生畫卷的一生！
“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樣的性格叫赤子，這樣的氣質叫透明，這樣的精神叫做光風霽月！
——假如你是一朵花，你可以被圍；假如你是一棵樹，你可以被圍；就連你是一座山，一條河，一隻老虎，一頭獅子，你都有可能被圍。但是，有誰能夠圍住一縷清風，一輪皓月呢？
何況，逆境就是圍困麼？孔子各國之間奔波十幾年，更於陳蔡之間幾近困厄而死，但他是積極入世的千古聖人；莊子居於陋巷，槁項黃馘一臉菜色，卻被稱作絕世高標——精神，是圍不住的！
不曾被圍，何來突圍？我們不應拿俗世的眼光來看你，你本來就是皓月之下明鏡之上浩浩憑虛一小舟，飄飄御風老蘇仙！
在你眼中，天地萬物無一不可愛。春天，竹林外的三兩朵桃花，小溪邊的一兩隻蘭芽，戲水的白鴨，鼓浪的河豚，甚至雨洗的沙灘，都讓你欣喜若狂，你甚至傻里傻氣地模仿古人手舉着蠟燭去欣賞子夜的海棠——明天的美好難道就會消失不在麼？秋天，水面的殘荷，凋零的霜菊，長吟的秋蟬，衰敗的枯草——這些引得騷客斷腸的淒涼，在你的眼裏不都是最美好的詩麼？料峭的東風，憑虛的小舟，甚至柔細的楊花，連接着古與今的皓月，都是你心靈的寄主；長江的波濤，雨後的紅日，甚至微酡的夭桃，穿梭於天和地的鷗鳥，都是你精神的高歌……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讓你的情思如萬斛珠涌。
——你爲後人留下了風景的詩，詩的風景。
在你心裏，芸芸衆生沒有一個不純美。所以，你可以和道士琴簫相和，嘯傲江湖；你可以與和尚談禪講經，情同莫逆；你可以和聾醫啞叟攜手暢遊，你可以和山野村夫同耕同漁；你可以笑稱你最好的朋友俠客方山子的妻子是河東吼獅，你可以笑稱自己伶俐的小妹“凹眼凸額”；你甚至可以爲冒充自己家人的行商開具真正的證明，你甚至爲後來被稱作“宋室五鬼”之一而當時尚且年輕的高俅推舉更適合的主人……你是在用最純淨的心靈看待每一個人，你是在用最真誠的情感在祝福每一個生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你豈止是和弟弟共享了千里明月，你的皎皎明月更是朗照了千百年裏的天下衆生，然後，在這樣純美的天地間，衆生與你一同憑虛御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你爲後人留下了心的純淨，純淨的心。
唯有純真，綿亙萬古；唯有透明，澄澈蒼生！
我曾說，孔子、莊子是人生的兩座標尺。
而你，是吹向廣袤寰宇的快哉雄風，是朗照宇宙乾坤的皎皎明月！
嗚呼！品讀蘇子，沐浴清風皓月，當可大醉三萬六千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