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似一匹野馬感悟散文
1
十一月,在川藏線上冰天雪地的一個小站裏,懷着身孕的朋友作爲遇難者家屬去收屍。
那是她的父親,離開家不久,說出去打工幫他們分擔一點壓力的父親。
車禍,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那種無邊無沿的難過,自此埋在了她的生命裏。
她慢慢能接受父親離世的事實,但接受不了他離開人世時,那麼疼,那麼冷。
2
三舅病重,醫生無能爲力,他選擇了出院,去世前兩天,正好在我們家。
我當時懵懵懂懂的,他家的小女兒更不懂事。
我倆在院子裏踢毽子,辮子都散了。
三舅叫我倆過去,要給我們重新紮辮子。我們不情願,說他手重扯着疼,還會把辮子扎歪了。
最終還是讓他紮了,其間我倆一直嘻嘻哈哈,吼得把天都要震下來。
不知道小妹妹是否記得,那是她的父親最後一次給她扎辮子,雖然真的扎歪了。
3
我們一起玩,天要黑的時候,還不想回家。
家裏人隔一會兒就站在院子邊上喊:“快點回來!”
幾個孩子只好散了,我噘着嘴連奔帶跑地往家裏趕,偶然回頭,還有一個慢慢走的孩子。
他那時已經沒有了父母,只有個比他稍大一點的哥哥。北國的枯黃,一切尚待甦醒的模樣,樹梢露出一縷鵝黃,已經很提神了,然後是鼓脹的苞在枝頭跳躍,彷彿下一秒就會撐開整個春天。水塘是早春的神情,矜持而散淡,一雙媚眼從深處往外釋放柔光。
青綠塗抹的江南,掩埋了冬天的痕跡,清新、明媚,讓人不由得多情起來。
朝南走,記憶裏涌出的便是青春。三十二年前,我從關中平原背起行囊,踏上求學之路。
出發那天早上,秋色正好,鄉人正在地裏勞作,玉米從塬上一直鋪到塬邊,他們並肩站在太陽底下,彷彿預備上陣的士兵,腰間纏繞的紅纓,恰似年輕的血。
少年沒有一絲感傷,逃離般邁開步子。
腳在踏上火車之前,遠方還是一個夢。僅僅因爲一張試卷,你就改變了命運,從此告別螻蟻般的人生?生生不息的肥沃土地,將我們變成了終身奴隸。一年的勞作,只是爲了餬口。
母親帶着我們撿拾蘿蔔纓、紅薯秧,還有槐花、地軟,挖蕎菜,甚至用鐵絲捅出玉米芯,摻和些玉米渣子、麩子,煮呀蒸呀,做成了飢餓年代的食物。
院子裏唯一一株桑樹的果實——桑葚,在初夏懸掛在空中,逗引我們去攀摘,一旦掉進嘴裏,便是甜蜜。我和弟弟們把沾滿汁液的手指頭塞進嘴裏,吮吸又吮吸。
從土裏出來的就是食物。
人不能吃的,餵豬喂牛餵羊,最後也成了食物。
躺在地上,心裏是潔淨的。
你知道土是乾淨的。
逃離土地纔有生路。
不種地的人才有出息,他們吃着我們打的糧食,卻瞧不起我們。
我愛嗅汽車發出的氣味,我會盯着尿素袋上的廣告看好久,我愛聽隴海線上火車輪子的鏗鏘聲,一切人造的東西,於我都有莫大的誘惑。城市,那裏的人和事,更讓我着迷。
從絳帳高中到扶風高中,吸引我的是校園裏那些吃商品糧的女子,穿的確良,用小手絹,身上散發着胰子的幽香。人家看天的眼神是舒展的,因爲那天屬於她們;人家看你的眼神是不屑的,因爲你那農民身份。她們是玫瑰和百合,等待同一階層的少年採摘。尖尖的刺明晃晃的.,你沮喪地垂下頭。
田頭頹喪的青年,就是你的明天——如果你考不上的話。
你也設想過扛鋤頭的生活,出汗,被日頭烘烤,幾年後便是插在黃土裏的一株篙草。
但你不打算屈服,你在想:有了生活,我也能像柳青一樣,寫出土裏的人生。
我們卑微地生活一輩子,最終因記錄自己人生的文字而不朽。來到人世,不能化作無名的塵埃,被歷史隨意抖落。
開往上海的火車離開了月臺,父母和土地被甩遠了,他們成爲一個抹不掉的小點,牽引你未來的歲月。青春好似一匹脫繮的野馬,把你帶入不能回頭的軌道。
孩子們聚在一起吹牛時,他也興致勃勃地說:“我爸爸……”
不過只有這三個字,後面的話都嚥了下去,眼淚汪汪的。
4
父親活着的時候,你覺得他是井裏的青蛙。
父親離世的時候,你才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珍惜活在彼此生活裏的時光,時光一去,永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