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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裏到學校的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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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依然能夠回到那條路上——事實上不可能了——我將重新看見二十多年前的景象。我在路上一再延遲的回到家中的時光。一個少年揹着沉重的書包——軍綠色的書包,揹帶已經磨損,露出很多線頭,沉睡在書包裏的書本,像酷熱夏天正午翻卷的榆樹葉,上面刻痕累累,彷彿不是出自愛惜,而是仇恨。一條路鐫刻着一個少年的記憶。他遲滯或者輕快的步伐,已隨着歲月的風聲漸行漸遠,驀然讓你驚覺,那生命裏消失的……永不再返!如果你意識到,每一刻,你都在消失,都在和世界進行殘酷的生命遊戲——那永不償還的部分,永遠地掉入了歲月的黑洞,你會爲自己感到痛心!

從家裏到學校的路散文

當你終於感到,永久陪伴你生命的,既非你的父母,也非愛人,而是你的雙腳——它們隨你,踏遍生命的千山萬水,這逐漸枯萎、青筋暴露的器官,憂傷地垂放在沙發上,像卸下的一副馬靴——而它始終是個背叛的情人,對於親吻它腳底的路,它從未曾遲疑地逗留。路,永遠地留在了黑夜的虛空裏,彷彿也從未存在過,而時間,由腳步積累起來的時間,只是身體朝向衰老的陰影……

當年我從家裏出發,走路去學校——我們縣城唯一的中學,坐落在一個山坡上,有個好聽的名字:“小碧嶺”,當時滿腦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一路上我被這些想法籠罩着,或悲哀,或憧憬,彷彿不是走在路上,而是走在內心的想法裏……

從一個空曠地穿越一片密集的民居——這裏的住戶姓龍,我曾經對這個姓好奇過,我有個同學,別號叫“龍崽哩”,記得還有一個人叫“龍在田”(按現在的認識,大約和《易經》有關),這個龍姓村落的人嗓門洪亮,每個人說話都不像周圍村落的人細聲細語。這裏的狗也特別多,而且比較兇暴,我每次經過時都顯得極爲小心。

並沒有什麼需要特別說明的,我在這個村落沒有留下特殊的記憶。無非是掉過一兩支圓珠筆,或者衣服的袖子被某根枝條刮破了,或者不小心踢翻了路邊的一個水盆之類……這片民居周圍都是菜地(我們縣城近郊的土地大都不種莊稼,而種蔬菜),一個個白色塑料棚整齊地在土地上排列,隱約可看到綠色的菜秧在它們封閉、沉悶的內部——就像關在教室裏的孩子!土地上有電線杆,其間有一兩個廣播,來自北京的消息,經過電流,在這片南方的土地上流傳,我比較熟悉的,是個稚嫩的嗓音:“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啦,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冬天的土地特別荒蕪,逆飛的麻雀像甩在空中的毽子,它們身體的散亂顯示了風的方向,風吹在臉上,就像刀子割着一般。我,或者一兩個同伴,總是縮着脖子,默不作聲地往家裏走……在昏黃的傍晚,仍可見到挑糞的村民,走在田埂上,去往菜地,這樣的情景,非常像法國鄉土畫家米勒的油畫。

有一次放學回來,我和同伴在田裏玩投擲石塊的遊戲——一方將石塊扔出一定距離,另一方用石塊擊打,中者爲勝。這是我們男孩子之間常玩的一種遊戲,其好處是可以就地取材,隨時玩耍。我們班主任賀春林——一個身材挺拔,有着魯迅一般短直頭髮的中年人,正從暮色中走來,他太太在我家附近的城南小學當老師。賀老師穿着純白的確良襯衣,有些像革命黨人昂首走在風雨如磐的幕布上,他的襯衣在暮色中非常耀眼,但不足以讓我們發現他那張表情嚴肅、眉峯緊蹙的臉。突然一聲棒喝,響在我們身後,使我舉在空中的手一哆嗦,石塊順着肩部砸落下來……然後我們目睹了這張義正言辭的臉:

“放學了,還不滾回家去,在這裏玩?!……”

他嚴厲的目光在我和同伴——劉軍臉上來回掃了幾遍,最後定格在我臉上。我感到非常愧疚——因爲我居然還是個班幹部!

當我穿越這片民居,看到眼前的開闊地——那片蒙着塑料棚的菜地,彷彿看到眼前這一幕——兩個呆若木雞的少年,一個居高臨下、目光嚴厲的老師,就像一組雕像……這雕像又在我遲疑的、自省的觀望中消失了,我低下頭去,像揹着深重的罪孽——而這不爲人知的祕密,我並不曾告訴家人,賀老師此後也未曾提起。但是爲何,它依然那麼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裏?甚至那條路今天已經不在了,那雕塑還矗立在那永在的暮色中……

在平整的菜地盡頭,是另一片民居,連接兩片民居的小路,像河岸的堤坡,高出土地一兩米,它們像極了一條遊弋在泥土裏的大魚的脊背。

前面的民居是另一種風格。兩邊的房屋中間有條溪流,其上有彎曲的石拱橋,那個村落看起來很古雅,瓦頂、馬頭牆、粉牆、窗格、陽臺,錯落有致,像水墨畫——老家把這片民居叫做“十八家”。這是縣城的一條老街,解放以前是條商業街,兩邊店面的白色牆面,仍可見到黑色字跡:“ⅩⅩ糧店”、“Ⅹ記藥棧”之類……我去往學校的路,是老街旁逸出的一段,像一根盲腸。老街地面鑲嵌着光滑的鵝卵石和青石板,水流潺潺,有人蹲坐那裏洗衣,亮色的衣衫被水充滿,吹成一朵朵大花,我往往會在溪邊停留,看溪水流經古老房屋,牆根的茅草被水沖刷,卻未曾折斷,水面漂浮着白色的水沫,有魚甚至還有蛇,在水中浮沉……有時我放下一隻紙船,那紙船上畫着戲劇或者小說人物——這虛擬的'船伕,正隨波逐流……

回望老街,幽深迷茫,青石板路上的水跡泛着清白的日光,暗褐色的磚樓順着環形的老街向遠處延伸——在日復一日的行走中,某天我突然獲得某種憂傷的詩意,彷彿突然感受到時光清晰的水紋在身邊漫溢,我置身其中,無力呼告,隱痛而絕望!

許多年以後,看到那個躺在病榻上寫下《追憶逝水年華》的法國人,那個有着微卷的髭鬚、滿臉憂容的男子,在《駁聖伯夫》一書裏對“時間”寫下這樣精彩的話:

“我面向着牆,甚至光線還沒有出現,只聽到第一輛電車開過的聲音和喚人的鈴聲,我就可以說出電車是在雨中無可奈何緩緩滑行,還是朝着晴朗天色開動……如果它的聲調是沉鬱的,就像是霧中的鼓聲,如果聲調是流動的,那就唱出提琴那樣的音韻,這時,在像風吹動河中流水那樣的氣氛中,就可能聽到輕盈飄忽染有不同色彩的協奏,或者,像短笛那樣迴旋繚繞,那音調一直可以穿透那佈滿陽光、寒氣襲人像藍色冰體那樣的時間……”

這感受絕對而孤立。我聽到時間之水嘩嘩地衝刷自身,就像那溪流洗刷着屋邊茅草一樣,在那堅固、冰冷的水流的意志中,人的意識在徹底瓦解,我驚異地看着自己——一個瘦骨伶仃的少年:繚亂的頭髮,圓形的充滿稚氣的臉,和臉極不相稱的大眼鏡,灰藍圓領的短袖衫,土黃的寬大的褲子,露在涼鞋外面的微翹的腳趾頭,斜跨的軍綠色書包——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形象,像根脆弱的麥秸,漂浮在幽深迴旋的時間之流上,在學校、家裏,兩個終端之間的小路上搖擺,似乎在花盡全身的力氣泅渡,而不知所終。

一個少年某天在從家裏去往學校的路上獲得某種覺悟,他意識到自己是個“人”,而這個人是個思想的、可怕的、充滿期待而前程叵測的怪物。他不再是個單純、無知、知根知底的小孩,他成了個不確定性的“人”!

一個少年獲得的成熟,是不知不覺中在路上行走獲得的。他突然地和一些孩子拉開距離,不再和他們打鬧說笑,而用一種冷淡的、嘲諷的眼光觀看他們的“表演”,爲其中的某些舉止感到“噁心”、“可恥”,他“真誠地”開始信奉一些價值、原則——今天看來,多半是可笑的,荒謬的。他甚至開始反覆地感受着這個詞——“傷害”,那童年裏不快的記憶,種種細節,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使他時時想要哭泣!

睡夢中經常還出現那條路。路燈在半暗的街巷,人影和建築的投影在路面狹長地延伸去,在夏日沉悶、溼熱的夜晚,有亮着橘黃燈光的人家,主人消失在廳堂後面的廚房,而門口的木製童車裏,一個娃娃在撕心裂肺地哭泣——你久久地盯着這張娃娃的臉,它使勁後仰,以便喉嚨暢快地發出響亮的啼聲,因爲過於用勁,兩額的筋絡像蟲子一般鼓脹,兩隻小拳頭上下揮舞,並撕扯着胸前的圍脖,兩條腿使勁地蹬踢着囚禁他小小身子的童車,爲自身遭到的冷遇深感憤慨——這是每晚,都可能在這條老街上遇到的情景;不是這家,就是那家的娃娃,在大人忙碌的間隙裏因失落而痛哭。暮晚的老街呈現出黑白版畫的味道,大量細膩的光影被濃重的墨色概括了,人的身影也只是一個個黑色的剪影——不知爲何,我卻覺得這樣的時刻尤其的傷感而動人。所有的音響圍繞着廚房、廳堂——包括歸家的自行車的鈴鐺聲、“噗踏”的腳步聲,都圍繞着“歸家”的喜悅感而展開,都洋溢着一種“家庭式”的溫馨感和歸宿感,就連門口痛哭的娃娃也顯示出他悲痛表象下的一種驕傲、自鳴得意和久受嬌寵的意味——試想,他一慣的不被大人重視和疼愛,這時他也許只是漠然地呆在自己孤獨的“小巢”中,而不至於這麼肆無忌憚地哭喊。

在這樣一個人心思家的時刻,我卻揹着書包在街上溜達、徘徊,究竟是爲什麼?彷彿我不是一次,而是多次一個人“流浪”在街上。我像個過分迷戀某種情境的意志力薄弱的孩子,吃驚地、忘我地在老街的暮色中佇立,看着深藍的中天,一枚淡黃的月牙躍上瓦頂,不被光線照及的部分,無一例外地陷入漆黑的彷彿污水一般的陰影裏,路面偶爾還有透過樹縫照射下來的跳躍的亮點,晚風搖動着人家的木窗,忽然地聽到一聲玻璃撞碎的尖銳的脆響——“哐噹噹!”這聲音讓人的心臟驀地抽緊。

菜籽油——在蔬菜落入燒紅的油鍋的剎那,發出“chua”的聲音,香味不脛而走。門口痛哭的娃娃這時已被抱在媽媽的腿上,愉快地享受餵食的歡樂。聚集在廳堂燈光下的老少幾代,氤氳在橘色的燈光下,燈影裏有一種古老的、樸素的溫情在流動,一種神性,一種感激的氛圍,在夜晚來臨之前,鼓盪在久遠的時間之河裏遙遠的小城……

或許,我並不曾多次在暮晚時刻徘徊在街頭,沉醉在這漆黑夜色中滿懷感慨——我不過是將過往許多記憶剪輯、拼貼在一起而已,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以爲那是真實的情景;或者根本這就是我的夢見——我無數次地夢見這樣一條老街,夢見這樣一條路。我是在屋裏,在做作業或者發呆的間隙,看到面前一條這樣的路,一個這樣的少年,無數次地出現在我面前,只是他的長相、身材、神態、衣着和我相像而已。

那個少年無數次地在路上徘徊,延長着回家的時間,他在別人屋前滿懷感慨地觀望、逗留,其實心裏想說的是:我要趕快回家去,回到媽媽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