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裏裝着奶奶的愛散文
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我出生在太行山腳下一個端莊、秀美的村莊。村子不大，四面環水，一排排的綠樹，像綠色的屏障把村莊包裹着，村頭一座座木橋通向鎮上。
一、
我家屋後便是一條小河。河水不深，清澈見底，能看見河底長的水草，黃綠黃綠的；有魚兒擺動着尾巴自由自在的游來游去；還有細小細小的黃沙沉入水底，青蛙也在不遠處時不時偷偷地探出頭，見我們來了，像跟我們捉迷藏似的，一頭沉入水底，一圈圈的波紋便在水面盪漾開來……
這樣的美好時刻，我們怎能錯過？脫掉奶奶做的布鞋，光着腳丫，邁進水裏，盡情玩耍，或捉魚或雙手捧水向同伴潑灑。久而久之，小河成了我們兒時的樂園，不亞於現在孩子們愛玩的遊樂場。越玩越開心，越玩越起勁，以至忘了上學時間，直到裊裊炊煙在每家每戶的煙囪上冒出，在村前屋後的樹上徘徊，隨着微風在村莊上空翩翩起舞時，我和小夥伴們才戀戀不捨地回了家。
到了家，媽媽劈頭蓋臉地把我訓斥了一翻。我低頭不語，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做飯的奶奶聽見了，拿着燒火棍，走到媽媽跟前說：“小樹要砍，小人要管，孩子已經知道錯了，就不要說她了。”說着，她便放下燒火棍，用粗糙的手給我擦拭着眼淚。
這時我感覺自己的腳開始癢起來，奶奶脫掉我的鞋一看，心疼地說；“哎吆，長腳氣了。”她趕忙在盆子裏放上食鹽和花椒，用開水沏開，讓我把雙腳放在盆沿上，用熱氣薰着，待溫度適宜後，再泡在水裏。
二、
從那以後，只要我放學回到家，奶奶就一邊守護我寫作業，一邊納鞋底。
奶奶納的鞋底樣子有很多種，今天她納的是菱形塊。
一個個菱形在奶奶的精心製作下，利用鞋底的不同樣子，巧妙地納出，擺放在鞋底，給人一種立體的感覺，遠遠看去宛如雄偉壯觀的長城，那時的我，在奶奶的薰陶下，知道了長城是我們中華民族的象徵。
鞋底納好後，要與船型的鞋面組合在一起，才能成爲一雙鞋。當時，我們全家人都靠奶奶這勤勞的雙手做的鞋度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
由於奶奶長年累月地納鞋底，她的右手中指關節處都磨成了一個圓而發亮的小疙瘩，無論我用自己的小手怎麼去觸碰它，奶奶都不會說疼，奶奶說這是個老繭子。這個繭子裏面記錄了奶奶做鞋的艱辛歷程，針針線線都凝聚着奶奶的心血，滲透着奶奶那一顆仁慈、包容我們的心……
在奶奶的精心照顧下，我的腳氣一週後就好了，她每天給我換她親手納的鞋墊，我的小腳踩在上面就像她的雙手託着我一步步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行，讓我有了安全感，舒服感，這種感覺涌遍全身，那是奶奶愛的味道。
炎熱的夏天，家裏沒有電扇，奶奶就守護在我身邊，用蒲扇給我扇風，驅趕着前來騷擾我的蚊子，還叮囑我：“字要一筆一畫地寫，作業是寫給自己的，你學到的知識別人是搶不走的，沒學會走路，就想學跑啊！”現在想來，奶奶的言外之意是說，我寫字的基本功沒練習好，不要把字寫快，教育我做人要腳踏實地，堅持不懈才能走向成功。
三、
時光就在翻書的指間匆匆閃過，轉眼我上了初中，媽媽一再督促我寫完作業，要學搓繩、納鞋底之類的針線活，奶奶一聽，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和顏悅色，她一把奪過媽媽要遞給我的鞋底，對媽媽嚴厲地說：“以後，只要我有一口氣，就不要讓她做針線活，她現在正是學知識的年紀，要讓她安心讀書，好好學習。以後有了出息，再做針線也不遲啊！”
當時奶奶說的等我有了出息，是指我考上大學，走出農村這塊土地，不在田間勞動，奶奶真是用心良苦啊！
一個週末，我正準備寫作業，忽然發現炕頭的櫃子上放着一雙雙“貓頭鞋”，我很好奇，更納悶，這種鞋是一週歲左右的孩子穿的，我家沒有人穿，奶奶這是給誰做了這麼多雙鞋呢？
又是一個週末，這天奶奶起得很早，去鎮上趕集，她讓我在家寫作業。平時都是奶奶守護在我身邊，今天沒有她的陪伴，心裏空落落的，一會兒便有了睏意，等我醒來時，已近黃昏。
我來到屋後的河坡上，小河的水在夕陽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一排排柳樹像綠色的哨兵守護着小河，微風吹來，柳條來回搖動着，像個害羞的少女，矜持着挪動着舞步。奶奶坐在樹蔭下納鞋底。她花白的頭髮稀稀疏疏地盤曲在腦後，很自然地挽成一個髮髻，然後用一個拱形的塑料卡子罩在上面，最後用一根塑料棍把卡子兩邊對稱的孔串聯在一起，額前三道深深的皺紋，夾雜着細小散碎的道道，眼角像個“八”字傾斜着，歲月無情地寫在這張飽經風霜的臉上。
只見她右手拿針錐（做鞋的工具）在頭皮上輕輕地斜滑一兩下，（使針錐經過摩擦起電變得鋒利），再在鞋底的上面很利索地紮了孔。這樣，帶有麻繩的針就順着這個孔裏穿過去了，針就在鞋底的下面探出一個尖而發亮的頭，最後把露出的頭一拽，針就帶着一米長的麻繩穿過去了，隨後針就隨着奶奶拽繩的動作在食指與中指之間來回地擺動着，細碎的麻繩屑均勻地灑在她的`左褲腿上。
見我來了，奶奶放下鞋底，像變魔術似的，打開一個深藍色長方形的布包，拿出一本高爾基寫的《童年》，我欣喜若狂，一下子從她手裏奪過書，摟着奶奶的脖子親吻着她皺巴巴的臉……
原來，今天早上奶奶去鎮裏趕集，把炕頭櫃子上的“貓頭鞋”賣掉，換了錢，又去縣城的書店買書，路上口渴了她都捨不得花一毛錢買根冰棍吃，看見路旁灌溉農田的水渠裏有沉積的水，便雙手捧着送到嘴裏漱漱口來緩解口乾舌燥，然後用袖口抹了抹嘴，繼續趕路。直到將近下午五點時纔買回這本書。
有了這本書，我如獲至寶，每天寫完作業，便如飢似渴地讀起來，奶奶聽着，總是把納鞋底的手停下來，側着頭對我說；“高爾基的童年真苦，不過，他外祖父外表看着很兇，可心眼卻很好，高爾基生病了，還來看他，教他學文化……”我誇奶奶會講故事，奶奶則誇我讀書讀得好。
直到長大後我才明白：那時奶奶是想讓我在潛移默化中學到知識，是她把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步步帶進了知識的大門。
我現在之所以酷愛文學，是跟奶奶早期的讓我讀課外書有直接的關係。課外書給我單調的學習增添了樂趣，充實了我的課餘生活，更爲我現在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四、
奶奶用靈巧的手做出“貓頭鞋”，到鎮上換了錢，不但給我買課外書，還給我交學費，我從內心十分感激她。在別人看來，也許奶奶做的鞋是普普通通的，但在我眼裏，奶奶的鞋是一盞燈，照亮了我前面的路，指引着我前進的方向，鼓舞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邁開大步勇往直前；奶奶的鞋是一條大船，載着我駛入人生的長河，駛向了知識的大海，讓我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
中考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縣裏重點高中。入學後，每個週末才能回家，奶奶還像以前一樣守在我身邊納鞋底。想起班裏的同學都穿運動鞋，只有我自己穿奶奶做的布鞋，便對奶奶說：“你做的布鞋樣子太難看，現在時興“雙星”“大堡斯達”運動鞋。”奶奶好像沒聽見似的，還在一針一針地納鞋底，過了一會兒，她停下手中的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管時興什麼鞋，奶奶都會保護好你的腳，有奶奶在，你的腳就永遠不長腳氣，因爲我給你做的鞋接地氣……”
我拗不過她，隨她做吧，凡穿針引線的事，我藉口說作業多，不幫助她，奶奶就想了個辦法，在針眼處留下一釐米左右的線，再用新線接上，最後在接口處抿上一點吐沫，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捻，便粘連在一起，這樣線就穿過去了。我心裏暗自佩服奶奶的辦法真多呀！
當通向鎮上的一座座木橋，搖身一變，變成平坦而寬廣的大路時，當清澈的河水變成肥沃的土地，長出綠油油的莊稼時，當奶奶的頭髮全部變白時，我如願以償地考入了古城師專，進入了夢寐以求的高等院校繼續深造。那時，學習比較緊張，一學期結束才能回家。
記得一個週末的中午，我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奶奶趕着小驢車來看我。她脖子上圍着圍巾，上身穿着深藍色對襟褂子，手裏拎着個白布包，下身穿着屁股上打着補丁的黑色的老年褲子，腳上穿着她自己做的一腳蹬鬆緊帶布鞋。
奶奶遞給我白布包，我迫不及待打開，裏面是我愛吃的素餡餃子和牛筋幹（太行山一帶用蒸熟的紅薯切成條曬乾），我讓奶奶吃餃子，她卻從她的腰間（這是太行山一帶人出遠門帶乾糧的一種習慣，這樣把食物綁在腰間可以保溫）解下一個小布袋，裏面是一個黃色的長方形玉米麪餅子，她拿起餅子，蹲在地上就吃了起來。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上小學的時候，我中午放學回家，感覺飢腸轆轆，奶奶就用雞蛋和白麪攪和在一起，爲我攤煎餅吃。而她卻從竈火堂埋上一塊紅薯來充當午餐。奶奶總是這樣爲我們着想，而她自己卻捨不得吃一口白麪皮的餃子、白麪餅……我暗下決心，等我工作了，我一定給奶奶買好多好吃的來孝敬她。就在我想這些事的時候，奶奶見我穿的是媽媽給我買的運動鞋，就說：“穿運動鞋是好看，不能因爲好看，再長腳氣，你不在我身邊，要學會照顧好自己。”說着她就從驢車上的墊子下面拿出棗紅色格子的布鞋和一副鞋墊給我，並囑咐我，布鞋和運動鞋要輪換着穿，穿她做的布鞋，透氣、養腳、接地氣……
我知道自己小時候愛玩水，腳上滋養了很多真菌，長了腳氣，現在離開了奶奶，她不放心我，是特意來看我的。奶奶啊！鞋是你的自留地，在這塊自留地裏，你是辛勤的播種者，讓我在這塊希望的田野上沐浴着溫暖的陽光，在雨露的滋潤下，健康快樂的成長！
五、
奶奶的鞋裏裝着一個愛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由一個個勻稱的針腳組成的，每一個針腳都那麼流利，流利得像田野裏成熟的麥穗；又彷彿是奶奶那一句句體貼關心的話，既溫柔又可愛；那一個個勻稱的針腳就像一個個文字，讀着這些文字如同感受到奶奶那顆無微不至關懷我的心……
奶奶的鞋是傳遞我和她之間感情的紐帶，這紐帶是由奶奶的一針一線連接在一起的，是世上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
奶奶要走了，我揮動着手與奶奶告別，看見奶奶上小驢車時屁股向上翹了好幾下，才坐在車轅的左側，然後用右手一拍驢的屁股，驢車才駝着奶奶那彎曲的脊背緩緩地向前蠕動着，漸漸地消失在我的視線……
看着遠去的脊背，使我想起九歲那年,我在結冰的河面上抽陀螺，把旋轉的陀螺抽到了冰窟窿裏。我急於想把它拿上來，結果還沒把它拿上來，自己卻掉進了冰窟窿裏。當時正是四九冰消化上陽的節氣。奶奶知道了，氣喘吁吁地向我跑來，看着我在冰窟窿裏艱難地掙扎，她聲嘶力竭地向我喊：“英兒，別怕，奶奶來救你了！”說着，便要奮不顧身地跳下來。旁觀人將奶奶拉住了說：“您不能跳，跳下去不僅救不了孩子，反而會讓您賠上性命。”奶奶望着冰窟窿裏的我，滿含淚水堅定地說：“就算舍了我這條老命，我也要將孩子救出來。”說着，便真要跳下去。這時，不知是誰，向我扔來了一條大繩，圍觀的人馬上對奶奶說：“您不用跳，我們用繩子把孩子拉上來。”奶奶一聽，馬上雙手拉住了繩子的最前端，而我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攥住繩子的一端。我和奶奶雖然只有一米遠的距離，卻感覺遠隔千山萬水，無論我怎麼使勁向奶奶這邊靠攏，身上好像墜上了千斤石頭那樣沉，一動也不能動，只聽見冰在“咔嚓咔嚓”地響，一道一道白色的裂紋清晰 可見，救我的人也面臨着被拖 下水的危險。奶奶急得滿頭大汗，手被冰塊劃破了，鞋被涌上來的水浸溼了，她全然不知，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把我從冰窟窿裏救出來。終於我的一隻手碰到了奶奶的指尖，五釐米、四釐米、三釐米，我離奶奶越來越近，終於奶奶拽住了我的雙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轉身把我背起，就是用這個背把我揹回了家……
六、
現在，我走上了三尺講臺，選擇了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有足夠的時間陪奶奶，而奶奶卻突發心臟病悄然離開了人世，永遠與我訣別了。我沒有報答奶奶的恩情，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
我那善良的奶奶啊！我還沒有好好地孝敬您呢，你慢點走吧！我那貼心的奶奶啊！我再也看不見你了，我有好多心裏話要對你說，我好想你啊！
你曾答應我，教我做針線活的，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會做，我真的好爲難。今生我和你沒呆夠，來生我還做你的孫女，不再逃學，不再惹你生氣，幫你穿針引線，靜靜地守候您，讓我爲你梳頭，替你撓癢。再給我一次孝敬你的機會，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