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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的故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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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生前經常給我講那個久遠的故事:

久遠的故事散文

那是一個大年初一的凌晨,北風冷颼颼地颳着,零零散散的雪花恣意地在天上飄舞,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鞭炮的脆響,向人們殷勤地傳送着過年的氣氛。家家戶戶房頂上都升起了嫋嫋的炊煙,讓人們在隱隱的火藥味之外又聞到了誘人的餃子的香味。孩子們拜完年回家了,父親和母親忙着在竈前下餃子。透過白色的蒸汽,可以看見鍋裏的餃子一半白嫩圓潤,一半黝黑粗糙。

六十年代初中國農村經歷的三年罕見的自然災害,相信五十年代末以前出生的人都會有刻骨銘心的記憶。父親的故事就發生在自然災害之後不久的一個春節,那時糧食還很緊缺,一大家子的人能在過年這天吃上黑麪的餃子就已經很不錯了,吃白麪的餃子簡直就是一種奢侈——這也是我們家一年來唯一的一次,還不能讓大家整頓飯都放開肚皮來吃。

就在父親開始往碗裏盛餃子的時候,忽然發現門檻處站着一個人。年初一的早晨家家都是門戶敞開的,所以這個肩上披着一塊紫紅色衛生衣布片的男人悄無聲息地一腳踏在門裏,一腳還留在門外的時候,父親很是吃了一驚。他驚異地望着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很顯然他不是來拜年的。他的目光從父親臉上掠過,然後停留在他手裏的餃子上。父親明白了,這是一個乞討者,而且極可能是一個聾啞人。但這個人跟他以前見過的乞討者是不一樣的,雖然他穿着一身破舊的衣服,但渾身上下都很潔淨利落;雖然臉上清晰地流露着歲月磨礪過的滄桑,但目光卻很清澈,沒有一點貪婪或者畏縮。總之他身上透着一股凜然的不容藐視的正氣,這股正氣令父親對他頗有好感,他甚至什麼都沒有問就決定給他一碗餃子而不是用黑麪的冷饅頭打發他。但盛餃子的時候父親還是猶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屋裏眼巴巴望着竈臺的五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便把手裏那碗黑白相間的餃子放在竈臺上,又重新拿起一個碗來,從鍋裏挑着黑麪的餃子盛滿了遞給那個人說:“快趁熱吃了吧!”

那個人看了看那碗黑麪餃子,又看了看父親。父親說他看到的眼神不再是清澈透明的了,替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幽怨的目光。只是這輕輕的一瞥,便讓我善良的父親心裏微微顫動了一下。接下來的事情更叫人不可思議,那人沒有接父親遞給他的餃子,而是像來時一樣,默默地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轉身向院門走去。父親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全家人也都愣住了,誰都不明白那人爲什麼會不要這碗餃子,孩子們可早就饞得直往肚子裏咽口水了啊!

父親放下那碗黑麪的餃子,端起竈臺上先前盛出來的黑白混合的餃子就往外追去。院門外的路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人們應該都在家裏吃餃子了。父親不死心,挨個去問鄰居們有沒有一個男人來乞討過?所有的鄰居都說沒有。父親手裏的餃子已經涼透了,他看着碗裏那幾個白白圓圓的餃子,覺得格外的刺眼。回到家裏,孩子們都在狼吞虎嚥地吃着,父親卻沒有一點食慾。

每次當父親講到這裏,都會充滿自責地說:我真不該光挑黑麪的餃子盛給他,讓他一個大年初一的早晨沒有吃上頓熱飯!當然,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了,北方農民的溫飽問題已經解決了。事過境遷,他可能會覺得那時全家人每人從嘴裏省出一個白麪餃子,就夠給那個乞討的男人吃的了。可我知道,當時的情況下他那樣做真的是無可厚非的。換了別人,很可能就會給他一塊黑麪饅頭,甚至一塊地瓜或玉米麪餅子就把他打發了。可我俠義善良的父親卻一直爲這件事耿耿於懷,多年來他一直在責備自己,在那樣一個喜慶的日子裏傷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心,以至於他才徑直離開村莊,而沒有再去任何一個鄰居的家裏討口飯吃。

如今父親早已離開人世,人到中年的我重新審度父親的故事,對那個困擾了父親後半生的問題有了一個新的解釋:乞討者之所以沒有接過父親給他的那碗黑麪的餃子,是因爲他曾經走進村裏的好幾戶人家,得到的都是地瓜、餅子,最好的也就是一塊黑麪的饅頭了,而我的父親,竟然不顧家裏還有五個飢餓的孩子,大方地給他盛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這讓他有點無所適從,甚至措手不及。同樣善良的他被父親的大度所感動,所以無意也不忍與孩子們爭食,而選擇了默默地離開。至於父親說他臨走時對父親那幽怨的'一瞥,我想那應該是他充滿感激的一瞥,而被當時正自覺心中有愧的父親誤以爲是幽怨了。我覺得這種解釋比父親的想法要合理得多,如果真是這樣,父親就不應自責而應該自豪了。

我是聽着父親的這個故事長大的,因爲那一年等着吃餃子的五個孩子當中沒有我。我相信自己能聽懂父親的心。歷經了貧窮和磨難之後,我從他那裏學會了知恩圖報、與人爲善等最樸素的爲人之道。但是現在,這種爲人之道好像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了。它似乎變成了一種久遠的感覺,一種曾經讓無數人心動、激昂而又讓無數人遺忘了的感覺。現在,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中,這種感覺早已蒙上了時代的灰塵,就好像父親的故事,除了他,不會再有人爲之自責了。就是與他一脈相承的同樣善良的我,在父親去世後今天重溫這個故事的時候,也會爲父親的自責而感到他的“癡”和“愚”。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深深地褻瀆了父親的靈魂,但我不想說謊,雖然我知道,如果父親活着,我是絕對不敢在他面前說出對他的感覺的,但那隻能說明我對他善意的欺騙,我只是爲了不讓他傷心纔會隱瞞自己真實的想法。如果父親活着,我會告訴他我對他的故事的新解釋,一個更加接近他靈魂的解釋,讓他從自責中解脫出來,活得輕鬆一些。

不過有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的,是改變不了的,一如父親的善良。對他的記憶,我不是珍藏在心中,而是銘刻在骨子裏的。

後記:這是我在榕樹第一篇得到編輯even大力推薦的文章,也是榕樹新開的“心靈雞湯”欄目推薦的第一篇文章,後來被《兒童文學》“網絡傳真”欄目選中發表。這次發到江山,紀念我的父親,even,《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