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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水的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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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去哪兒了呢?怎麼找也找不到。在菜櫃裏,在衣櫥裏,在放零食的土甕裏,在棉花襖的內兜裏,都找不到糖。是的,家裏沒糖,無論是白糖還是糖果,翻箱倒櫃也沒用。我等着漆樹落葉,等着油茶花滾遍山野,等着小巷裏響起噹噹噹的貨郎鈴鐺聲。霜降之後,村裏來了賣麥芽糖的人。鈴鐺是一個搖鈴,掛在手腕上,搖一下,噹噹噹。清脆悠揚的鈴聲,從巷頭一直串過了巷尾,像一陣細雨。貨郎戴一頂長耳朵的兔子帽,發白的黃色,挑一擔竹篾籮筐,籮筐上是玻璃箱,玻璃箱裏是麥芽糖。麥芽糖是一個整塊的,白白的滲透出麥粒的微黃色,糖面上粘着黑黑的油芝麻。聽到搖鈴聲,我們放下還沒吃完的飯,從廂房的牀底下,拉出一個帆布袋,拎起來,給貨郎。帆布袋裏是梓籽,四斤梓籽可以換一斤麥芽糖。梓籽是我們放了學,從後山梓樹下,撿拾的,一次能撿拾小半斤,撿起來,曬乾,蒐集在帆布袋裏,等着貨郎來——我們作爲孩子,對糖的思念,便是對貨郎到來的期盼。每天,我們時時注意着巷子裏的動靜,夕陽將盡,貨郎又一次沒來,我們便會生出許多的落寞。當鈴鐺響起,我們似乎聞到了麥芽糖的香味,似乎牙齒已經黏上了糖。貨郎稱好了梓籽,倒進蛇皮裏,塞進籮筐,又取出小切刀,切麥芽糖。他有一個小鐵錘,輕輕地錘在刀柄上,刀口慢慢吃進糖塊,分割出來。稱好了糖,我們還捨不得走,緊緊地盯着玻璃箱的糖碎末。麥芽糖可以用米換,可我們哪來的米呢?只有每天去撿更多的梓籽。

藏在水的糖散文

這是一個神奇的美妙世界。糖含在嘴巴里,世界發生了變化。甜,從味蕾開始,浸潤了毛孔裏的每一個細胞,心逐漸隨糖一起溶化。糖溶化了,甜也消失,好心情卻要好幾天消失——我們去撿牛糞,去拾稻穗,都是十分願意的。每天上學前,敲一小塊麥芽糖下來,邊走路邊吮着吃,到了學校,脣邊還有甜味。

麥芽糖很快吃完。到哪兒去尋糖吃呢。鍋裏燜着紅薯,水汽幹了,紅薯黏在鍋裏,糖脂松脂一樣結在紅薯皮上,裹着香香的紅薯。我把糖脂刮下來,用手指蘸着吃。手指把糖脂捲起來,一圈圈,放在嘴巴里抿起來。糖脂不是很甜,有微微的焦苦,抿起來,軟軟的,黏黏的。當然,哪有那麼多的紅薯燜呢?紅薯要機粉,要煮粥,要做曬成紅薯粒蒸飯。山茶花開了,在山坡上,雲霧一樣白。花蕊裏,有一滴滴的野蜜。我把麥秸剪一節,做成吸管,對着花蕊吸蜜。一朵一朵地吸,把小螞蟻小昆蟲,也吸進嘴巴里。臉上,衣服上,全是花粉。

糖,四處都有,需要自己去找。溪澗邊,長一種野薔薇,在五月份,開半白半粉紅的花,一朵壓一朵,密密麻麻,一株成一個花圃,蜜蜂嗡嗡嗡。立冬之後,野薔薇上結滿了金黃色的野莿梨。野莿梨花生那麼大,皮上有尖尖細細的莿。我們用衣角,把小莿磨掉,把裏面的水,擠壓出來吃。水份有一股青味,甘甜如漿。我學了植物學之後,才知道,野莿梨也叫野石榴,富含維生素C和維生素P,每千克所含,比蘋果和梨高出五百倍,比柑橘高一百倍,比獼猴桃高九倍,是珍果,是水果的維C皇后。

山中,有一種小葉灌木,長在山脊上,獼猴桃熟透之後,這種小灌木也結圓圓的小黑果。小灌木叫野楠。我從沒看過野楠開花,脆脆的樹幹,手一折便斷,樹皮有粉狀的黃末。它的小漿果黑黑的,圓圓的,和黃豆差不多大。我們砍柴,砍到野楠,便站着摘漿果吃。漿果黑汁,甜得黏嘴皮,吃完一棵樹的野果,嘴巴全黑。野楠果熟的時候,山坡上的野柿子,也紅了。把野柿子摘下來,把褲子脫下來,在褲腳扎一個結,野柿子塞滿整個褲管。把野柿子放在缸裏,用熱水泡鹽,水涼了,泡進缸裏,過十幾天,野柿子吃起來甜脆,一點也不澀。坡上的野柿樹,和山毛櫸長在一起,葉子黃黃的,在風中飄零,紅柿子紅得山坡生動起來,給蕭瑟的秋天燃燒感。

一九九零年之前,饒北河流域,甚少種甘蔗,雖然河灘上,有大片大片的沙地,適合種甘蔗、種花生、種西瓜。但鮮有人種——儘可能把有限的地,種玉米,種高粱,種稻谷,餵飽一家人的胃,比什麼都重要。我們對糖的期待,更多的是院子裏的水果,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各種了或柚子或柑橘或水蜜桃或枇杷或石榴或棗或梨。掛在樹上的水果,對我們是無可抵抗的誘惑。我們選擇午飯時間下午放學時間,去偷吃,翻院牆爬樹,吃飽了再下來。鄰居抓住了,責問幾句,送我們回家——各家各戶的小孩都偷水果吃,沒什麼可責怪的。

孩童時期,最愛吃的食物,是砂糖調粥。但很難吃上。有親戚或鄰居,生孩子,婦人坐月子,母親會送兩斤紅糖去串門。順帶的,母親也會多買一些,留給孩子吃。把粥煮稠了,盛在大碗裏,把砂糖用勺子搲上來,調到熱粥裏,慢慢調勻,蹲在門檻上,託着碗,悉悉索索,把一碗熱粥吸乾。粥,妍紅得發紫,吸起來爽爽的,糖在口腔裏散發熱度。喝一碗這樣的粥,沒有比更這更幸福的事情了。我自小喜歡熬粥,熬各種粥。可能這是我最擅長的事啦。

冰糖和水果糖,也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了。我三個姑姑,給我祖父祖母拜年,會多送幾個糖包,冰糖包、糖果包、馬骨糖包、燈芯糖包,都會有。我兄弟姐妹多,一人分吃幾個。我捨不得吃,放在書包裏,等上學吃。開學了,把書包翻出來,糖果不見了,不知被誰偷吃了,大哭一場是免不了的,卻沒任何人同情。過年了,甘蔗是吃不完的。村裏來了賣甘蔗的人,拉着板車,滿滿一車。五分錢一根,壓歲錢分四次,買了甘蔗,一次買一根,半天吃一根。吃完了,吃別人的。甘蔗刨皮,從蔗稍開始吃,狠狠咬一口,把外面一層皮纖維咬下來,拉起來,像個篾匠師傅嘴巴拉蔑青絲。

有一年,我大概八九歲。我鬧不明白,甘蔗和玉米杆,形狀都差不多,我們爲什麼吃甘蔗,而不吃玉米杆呢?我決心去吃玉米杆。走了三裏多路,到了石灰窯邊的玉米地,我坐在田壟,掰玉米杆吃,一節一節吃。玉米杆有不多的甜味,吃得太陽下山了纔回家。回到家,嘴巴腫了,紅紅的,辣辣的痛,口腔火燒一樣灼痛。第二天起牀,一直流鼻血,怎麼也止不住。

當然,最甜的糖,自然是蜂蜜了。我有一個鄰居養蜂。他女兒和我同學。我常去她家玩。可一次也沒吃過她家蜂蜜。忘記哪一年了,我當小學教員的三姑父學起了養蜂,在他家的天井裏,養了兩箱蜂。可他從沒掏過蜜,蜂越養越少,沒幾個月,蜂便死光了。記得第一次吃蜂蜜,是和一個同伴上山砍柴,遇上了一個馬蜂窩。他架起火,燒了馬蜂窩,剝開蜂巢,金色的液體淌下來。我蹲在地上,仰起頭,舔蜂窩裏的蜜。蜜太甜,吃不了幾口,便吃不下了,砍一棵毛竹,做一個竹筒,把蜜掏回家。

一九九六年,我去過一次玉山糖廠看朋友,很惋惜的是,我只顧着和朋友聊天,我忘記了參觀生產過程。糖廠有一個大院,毛蔗堆在廠蓬裏,足足有百米長。四處都是糖香,讓人幾近迷糊。事實上,我並不是一個愛糖的人。在十三歲之後,我幾乎不吃甜食。讀師範時,我同學徐勇,喜歡吃糖,常用白糖拌飯吃。我看着就飽了。我說,這可能是最難吃的東西了。他卻吃得特別有滋味。吃菜也一樣,放一點點糖,我也能吃出來。我能吃各種菜系的菜品,唯獨不吃上海菜。每次去上海,若呆上三兩天,我包裏肯定帶上剁椒、榨菜。我岳父自小在上海長大,他善於燒菜,且保留着糖作調味品的習慣。但我去他家吃飯,他不會放糖。第一次去岳父家吃飯,他燒了一大桌菜,我卻筷子也沒動,喝了一碗湯便下桌了。他還以爲我嫌棄他廚藝差。我說我不吃糖,忘記說了。

我身邊的人常提議我,包裏帶着糖出門,免得低血糖發作——我低血糖發作,淌冷汗,手腳痙攣,嚴重的'時候,直接昏倒在地。但我從沒帶糖出門。但愛吃糖的人,還是很多。這不僅與味覺有關,更與體內所需的養分有關。

學了化學之後,我知道了糖類物質是多羥基(2個或以上)的醛類(Aldehyde)或酮類(Ketone)化合物,在水解後能變成以上兩者之一的有機化合物,由碳、氫、氧元素構成,在化學式的表現上類似於“碳”“水”聚合,故又稱之爲碳水化合物。中國是一個製糖歷史悠久的國家,在東周時期,已開始制飴糖,《詩經?大雅》中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詩句,把飴糖作爲一個喻體出現。我一直無法理解的是,糖進入我們口腔,在味覺上,在心理上,所起的物理化學變化,帶給我們愉悅的心情,確實是其它物質難以取代。就像我們正在進行的愛情。我們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用糖去形容。

丙申年深冬,我去了橫峯。南方有自制砂糖、紅糖的習俗。我卻沒見過製糖。友人說,下午去看看製糖吧,很有意思。我興致盎然。我對一切鄉村手藝人和文藝人感興趣。製糖的地方,在岑陽鎮鋪前。師傅姓丁,是個年輕人,黑黑的皮膚,憨厚的笑臉。他拉開電閘刀,榨蔗機呼呼呼地開起來。他把毛蔗三兩根,抱在手上,塞進機器的齒輪裏。甘蔗汁從側邊的槽口流出來,淌進桶裏,甘蔗渣從後面的槽口吐出來。爐火已經旺旺地燃起,沉澱過後的甘蔗汁,浮起一層白色泡沫,甘蔗青味涌起來。把白色泡沫撈掉,把汁水倒進熱鍋了,一邊煮一邊攪動汁水,泡沫又一層層結成圈,白中滲黃,鐵勺把泡沫撈起來,倒掉。滾熱的汁水,舀進桶裏,用夏布紗巾過濾,把純汁過濾出來。燒沸,過濾,再燒沸,再過濾,達六次。每燒沸一次,蔗汁淺下去一圈,蒸汽在房間裏縈繞。婦人一直站在鍋邊,鐵勺不停地攪動蔗汁。蔗汁慢慢變稠,變得紫紅色,成了粘稠物,盛在缸裏,結晶,蔗汁成了甘甜的砂糖。這個過程要十個小時。製糖人必須要有十分謙遜的耐性,慢慢熬慢慢煮,不停地攪動,蔗汁才熬出砂糖。砂糖有了製糖人的脾性和品德。從蔗汁熬成糖,彷彿一個人的成長。

我去過很多次岑陽鎮。這個被稱爲“甜蜜小鎮”的丘陵小鎮,種了大面積的甘蔗、葡萄、馬家柚。每次去,都有耳目一新之感。這次去,我對糖有了更深的理解。糖不僅僅是一種碳水化合物,不僅僅給人提供舔的味覺,糖更多是給人一種喜悅和嚮往。我們思念一個人,可以叫糖。我們擁抱一個人,可以叫糖。我們去不知道盡頭的遠方,可以叫糖。我們把焦躁的內心變得平淡,可以叫糖。

糖不僅是我們的過去史,也是我們的未來史。我們需要糖。

糖是我們生活的荷爾蒙分泌催化劑。而糖是藏在水裏的,需要我們慢慢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