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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個日頭回家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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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擡着一塑料桶柴油,追着日頭往西邊趕。日頭矮矮的,從弟弟的棉帽上,滾到他窄溜溜的肩上。

擔個日頭回家日誌

趕累了,弟弟蹲下來,把擔子的一頭撂在雪地上。日頭從弟弟斜下去的擔子那頭,滾到了雪丘背後,像一個茸茸的毛線球,被幾棵野柳攔住,在野柳枝掛了一下,就一骨碌扎進了雪窩子裏,攔也攔不住。

家裏的油燈,已經有幾個月不亮了,就等着柴油點燈。

桶底最後一點柴油,被爹爹滴進了馬燈裏,只在夜裏去羊圈看分娩的母羊時,才點一小會兒,然後又很快地被爹爹吹滅。他說,夜裏沒有了煤油燈,就等於沒有了眼睛。

那是大人的說法,小孩子在沒有燈的夜裏,照樣能找到樂子。

黑地裏

夜裏,我和弟弟就着月光做遊戲,或者在牆上玩手影戲。做這些的時候,我們早就把耳朵豎在外面了,不等窗根底下鄰居家的大個子阿里木那聲短促的呼哨聲落地,就會有十幾個人集合在院子裏。

黑黢黢的院子裏,從羊圈、驢圈、狗棚子邊上、小倉房裏摸黑找到躲藏的夥伴,每回都會爆出一連串驚喜的大呼小叫。

沒有誰會因爲黑就辨不清方向,更不會磕傷頭腳。大家熟悉驢圈裏驢槽子的位置,知道哪根木柱子鬆動了,要繞過去,知道從木頭梯子的底端上去,要抓住哪一根椽子斜出的枝椏,纔不會一不小心從只蓋了些茅草和幹樹枝的驢圈頂上掉進圈裏。從那個漏頂的樹枝縫裏,可以看到受驚嚇的驢子在圈裏晃動的黑影子。

羊圈裏一般是不會去躲藏的,膽小的羊一看有人進來,就像看到狼來了,全都躲在一邊,把想藏進羊堆裏的人晾在光地裏。膽小的羊不會念着我和弟弟整日拔草餵它們,就給我們面子。

羊圈外的草垛上是藏身的好地方。把麥秸、棉花稈往身上一苫,在裏面打會兒盹,等來找的人不耐煩了再出來也不晚。

狗棚子邊上放着那駕放荒好幾年,木頭車轅快要發芽的馬車,馬車下面可以躲兩三個人,但只有我和弟弟躲進去,我家的大黃狗才不吭聲,別人家的孩子是不敢藏進去的。

就是有人發現,也不敢到車下面來抓,旁邊拴着大黃狗,來人要把距離放到狗的鐵鏈子那麼長,在一邊等我們不慌不忙地從車底爬出來。

我和弟弟在自家院子裏,不愁找不到藏身的地方。特別是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倉房,只要躲進去,來人就是把每個角落挨個摸過來,也不會被摸到,因爲先進去的人眼睛是亮的.,後進來的人眼睛就像瞎了一樣,躲在那裏看別人四處亂摸,最後忍不住要笑出聲的。一笑,你就亮得跟燈似的,就是真的瞎子,也能一把就把你從黑房子裏揪出來。

我們在太陽收回灑在雪窩子裏的最後一點碎光前,搶着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弟弟回頭朝我看了一眼,撂下擔子的那頭說:“姐,我的腿累累的,沒有力氣。”他乞求地把眼光投向不遠處一叢灰白色的樹窩子,那裏是魏家莊。

爹爹帶着我和弟弟住過魏家莊魏皮匠家。他們家有一排氣派的平房,還有一排比平房還要氣派的兒子,一共九個。爹爹給魏皮匠的八個兒子做過結婚的衣服,當然也給他的八個兒媳做過嫁衣。

我給弟弟打氣:“我們晚上就住到魏皮匠,再加把勁!”弟弟使勁點點頭,然後蹲下身去,擡起了柴油桶。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魏家莊。

迎接我們的是魏皮匠家的狗,它叫了幾聲,過來嗅嗅我和弟弟,圍着柴油桶轉了一圈,甩甩尾巴走開了。

魏皮匠最小的兒子一掀棉門簾走出來,從屋內帶出一股熱熱的霧氣,我聞得出那時揪面的蔥蒜味道,飄着魏皮匠特有的熟羊皮的膳味,每次我跟爹爹住幾天回去,身上都沾了這股味,我家的大黃狗老遠看到親熱地撲上來,嗅到這股陌生的氣味,每次都會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們。

魏皮匠家裝了電燈,照得屋裏明晃晃的,像是白天。

我看見弟弟吃飯的時候,圓圓的眼睛裏拴了兩個小燈泡。弟弟也扭過頭小聲地叫:“姐,你的兩隻眼睛裏掛了兩隻燈泡。”

吃飽了肚子,弟弟央求魏老九:“夜裏我們到院子裏捉迷藏。”

魏老九笑笑,摸摸弟弟的頭:“捉迷藏鞋子會溼掉,明天一早就趕不成路了。”

魏老九打開了一個電匣子,裏面黑白的小人都是活動的,會唱會跳。我們對着那些個活動的小人傻坐了半個晚上。

夜裏弟弟爬進了被窩還在嘟噥:“黑匣子那麼好看,難怪九哥不跟我們捉迷藏。”

我拍拍弟弟的腦袋:“睡一覺,日頭就出來了”。

“我要日頭 ,不要電燈。”弟弟說完就打起了鼾。

擔日頭

早上睜開眼睛,日頭明晃晃地趴在窗戶上,探着頭在催我們上路。

魏老九已經從鍋裏撿出熱騰騰的玉米麪饅頭端到桌上。我和弟弟抹了把臉,一人捧了一個熱饅頭,就去找昨晚放在門背後擡柴油的木擔子。魏老九衝我們笑笑,自個兒提起柴油桶子,一掀門簾,大步跨到了院子裏。

我提了擔子,拉着弟弟,一路追着魏老九在雪地裏踩出的大腳窩跑。等我和弟弟把饅頭丟進了肚子,魏老九的身影在很遠的地方晃動着,只有一個小麻雀那麼大。

我們在一片墳地裏追上了魏老九。他立在墳地中間的雪路上等我們,見我們呼着熱騰騰的白哈氣跑上來,就弓下身子衝我們笑。

“過了那片墳地就是運河,從結冰的運河上走過去,大梁坡村就不遠了”。順着魏老九手指的地方看過去,能看村口的那棵老榆樹。

魏老九停在原地不走了,他看着我們擡着油桶走出墳地老遠,還立在墳地中間朝這邊招手。直到我們下了運河堤壩,從冰面上一邊走一邊滑到了對岸,魏老九的影子才往回去的方向慢慢移動。

弟弟說:“九哥有小匣子,就不捉迷藏了,鞋子也不會溼掉了。姐姐,我喜歡鞋子溼掉,夜裏爹爹幫着我們烤。”其實我心裏頭也這麼想,弟弟走在前面,看不見我點頭。

“姐姐,昨個天黑我們經過了那個墳地了嗎?”

“黑地有黑地的好處,黑地裏,墳頭也只是些矮矮的雪丘,沒啥了不起。”我哄弟弟。

弟弟說:“我們朝着村莊走,日頭也跟着我們回大梁坡,姐姐,日頭肯定歡喜呆在大梁坡,不歡喜呆在魏家莊。”

“嗯。昨天我們快走到魏家莊,日頭就藏進雪地裏了。魏家莊有電燈,我們村沒有,我們村有日頭就行。”我應着聲,換了個肩膀,日頭從擔子的左邊移到了右邊。

“對,日頭出來,我們就去放羊,等日頭睡了,我們就捉迷藏。”弟弟在前面看着那棵老榆樹一路小跑。

我在後面護着柴油桶,它是我們擔在擔子上的日頭,我生怕弟弟把它搖落了。

我跟弟弟說:“走穩了,咱們把日頭擔回家去。”

弟弟把小肩聳得高高的,凍得通紅的手一甩一甩的。我在後面嘻嘻地笑,日頭在擔子上也樂得一顛一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