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經典小故事 > 民間故事 > 江湖謠民間故事

江湖謠民間故事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18W 次

那次醉酒之後,男人萎靡成了一灘泥。只是,右手還牢牢地握着劍柄。

江湖謠民間故事

很長一段時間,女人就那麼癡癡地盯着男人的手。

那是雙精緻得近乎完美的男人的手,白皙,細膩,修長。略顯蒼白的皮膚下面,隱約蜿蜒着條條淡青色的血管。在這雙手上,看不到任何凌厲的殺氣,卻瀰漫着讓人難以抵擋的溫柔。一年來,這雙手爲女人隔斷了遠離紅塵的孤獨與寂寞,讓女人獲得了無數的快慰與激情。女人想,這雙手應該是琴師的手,它能在女人身體上彈奏出動人心魄的樂章,它怎麼可能是一雙殺手的手呢。

女人爲男人煲了一碗湯。女人煲的湯真好,男人慢慢清醒了。清醒之後的男人就看到了女人遊移飄忽的目光。

你心裏很苦,對嗎?不要對我搖頭,女人說,我能感受得到,就像你能感受到我一樣。

女人的話猶如那把霜刀一樣鋒利,男人心中的某個部位被輕輕劃開了,苦澀而粘稠的液體在他體內一點一點地涌動,沿着大大小小的血管流淌開來,氾濫了。他沒有說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男人和女人遠離江湖一年多了。這一年多的日子,可以說是一天,也可以說是一個世紀。這些日子裏,男人時時爲幸福所包裹,也時時被痛苦所折磨。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麼樸素溫暖的神話啊,然而,多少次痛苦的咀嚼和反芻,男人終於明白,對於職業殺手而言,這,也僅僅是個神話而已。一個殺手,一旦停止了那種習慣性的殺戮,劍就枯萎了。而劍,是他的精神之花。

江湖是命。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說,無論我們走到哪裏,都還是走在自己的命裏。命是逃不掉的。

一年多來,儘管他們遠離了江湖紛爭,遠離了滾滾紅塵,如同兩匹冬眠的小獸一般,把自己的生命活動降到了最低點,但他們的氣息仍然被捕捉到了。就在不久前,女人在男人身上,很敏感地嗅到了久違的江湖氣息。對,江湖的氣息,她太熟悉了。女人幾乎可以肯定,是男人原來所在的殺手組織終於找到了他們隱居的所在。女人知道,很長時間裏,男人都在努力地掙脫和逃離這個組織,而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是徒勞的。一個人一旦走上了職業殺手這條路,就不再是個體的存在,就成了這個江湖隱祕組織的一個部件,任何時候都要服務於這個組織的運轉,也因此註定永遠無法抽身。

女人說,你是不是又接受了一項任務。

男人點點頭。你知道,殺手有殺手的規矩。儘管江湖上把我稱作天下第一殺手,可我從來就沒有自由過。我覺得自己是顆棋子,被某隻手掌控和操縱着,我沒有拒絕的權利,只有執行的義務。何況,男人眼裏忽然洇上了蒼涼的無奈,何況現在有了你,有了家。

我知道很難阻攔你,但你要答應我兩件事。女人說。

在你執行任務之前,先替我除掉一個人。

女人說,你知道,江湖上最近出了個綽號一枝花的女賊,殺人如麻,爲害一方,生靈塗炭。女賊身負絕藝,很多人想除掉她,結果都是白白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請你出手。本來我可以自己去的,可是,女人望着自己已經很顯山露水的肚腹,目光裏柔情萬端,充滿了母性的光輝。

男人心中倏地顫了一顫。自己就要做父親了。

這是第一件事。再有就是,女人盯住男人,一字一頓地說,在孩子出生以前,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刀光劍影,所以,無論你去執行什麼任務,都要等到孩子出生後。

男人眼中倏地彈起兩束小小的火苗,閃閃爍爍地躍動。那是男人的精神之火,火苗的燃燒使得男人眼裏有了奪目的光芒。男人望着女人,沒有說話。

女人笑了。我不會破壞你們的規矩。女人從身邊的包裹裏取出一枚金燦燦的東西,鄭重地擺到男人眼前。

你在殺人的時候有快感嗎?男人本來想問女人這樣一個問題。不過,他把這個想法掐滅了。在一個正在孕育新生命的母親面前,這樣血腥的問題顯然太不合時宜了。

不過,男人卻沿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了。他殺人是有快感的。劍刺入人體時,那種瞬間洞穿的感覺,那種劍身與肉體細微的摩擦聲,是那麼讓人心醉神迷。那種高潮的體驗,或許,只有他和女人造愛時才能偶爾捕捉到。殺手是一種職業,他自己就是一個匠人。殺手殺人的過程,跟篾匠編席陶匠制器沒什麼區別,都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不同的是,他是個盡職的匠人,對自己的作品非常苛求。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最精準的部位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他常想,只有如此,自己才能無愧於天才殺手的盛名。再說,既然一個人註定要被殺,那麼,能讓被殺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這個過程,最大限度地減少肉體的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也算是人道了。慈悲和人道,應該是殺手的最高境界吧。

只是,自從和這個叫霜刀的女人相遇後,他已經沒有機會體會那種快感了。他壓抑了自己太長的時間。這樣日積月累的結果是,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經接近崩潰的臨界點了。俠客與殺手的精神追求,距離真的是太遠了。爲了女人的追求,他放棄了自己的追求。放棄了理想,也放棄了江湖。剛開始那段時間他很輕鬆,也很看得開,世上的事,總是得失相伴的,他每每這樣寬慰自己。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那種誘惑卻又一點點復甦了,像只剛從冬眠中醒來的小蟲,先是探頭探腦,接着就肆無忌憚,那麼綿密猛烈地齧咬着他。於是,他與酒成了朋友,試圖讓酒精去一次次麻醉那隻小蟲。男人在心裏說,愛情啊,愛情。

女人此時卻回到了那片花海。那是片望不到邊際的向日葵園。那裏,是她和那個叫雪劍的男人愛情的產房。

那時,她與那個天才殺手的打鬥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精力和體能的透支已經逼近極限,但雙方仍然沒有罷手的意思。激烈纏鬥的起因並非源於仇恨,也不是刻意要一決高下。男人是來殺人的,是履行殺手的職責。女人是要護人的,是出於江湖的道義。而男人和女人行動指向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以,就碰撞了,碰撞出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比拼。

真是好一場比拼,酣暢淋漓啊。

說到底,武功絕頂的高手都是寂寞的。尤其是霜刀。踏入江湖以來,她用一柄快刀濟危扶困,蕩惡鋤奸,剷除江湖不平,刀鋒所指,無不披靡。真是一覽衆山小呵。俠客的身份,加絕世武功,再加驚豔的美貌,她就成了令所有江湖人士仰望的高度,一個可望不可及的江湖傳說。但高處往往不勝寒。她在演繹江湖神話的同時,所支付的成本就是孤獨。因爲孤獨而生寒意,而生寂寞,箇中滋味,天下誰知?

幸虧,有了那次不期而至的碰撞,那場驚世駭俗的比拼。儘管苦練功夫的目的並不在於競技,然而有一場把個人的能力發揮到極致的比拼,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太激情飛揚,太揚眉吐氣,太意氣風發了。這一點上,俠客與殺手的感受別無二致。所以,理所當然的,男人和女人一起迷醉了。當然,同時迷醉的還有劍與刀。刀劍迷醉之後,光芒就開始柔和起來,不再青冷砭人,帶上了一點粉色,一絲酡紅。再相遇時,就有了憐惜,有了溫情,有了絲絲縷縷的念想了。於是,這樣的競技就變成了一場款曲婉轉的舞蹈。因爲舞蹈太唯美,太充滿誘惑,不可抵擋也不可或缺,男人和女人都已經無力自拔,已經消弭了自我,到最後,世界只剩下一場刀和劍的舞蹈,直奔地老天荒。

那片向日葵的花海啊。

就在花海的邊緣,劍與刀的舞蹈戛然而止。男人和女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齊齊地望着花海。花海里,清一色的向日葵正無比燦爛地綻放着,綻放成了熊熊燃燒的森林,金色的火焰遮天蔽日,又無遮無攔。此刻,這樣的森林太具有溶解力和吞沒力了,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男人和女人其實就成了兩棵草,瞬間就被淹沒了,連一絲掙扎的聲息都沒有。乾乾淨淨。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赴湯蹈火,那樣的徹底,又是那樣的振奮人心。

那一刻,刀光劍影消失了,江湖消失了,天地消失了,只有男人、女人和向日葵在天地間蓬蓬勃勃地燃燒。

一塵大師真的老了。人如枯樹,鬚眉勝雪,臉上溝壑縱橫,舉手投足之間,龍鍾之態已經顯露無遺。只是,大師的神態依然安詳如水,目光依然清澈如水,從內至外透射出一種大徹大悟之後的超然。

女人凝望着一塵大師,有那麼一瞬,思緒變得很恍惚。女人想,這就是當年叱吒江湖、英姿勃發、讓無數女人爲之傾倒的一代武林宗師嗎,時光之刀真的是那麼冷峻無情。彈指一揮間啊。

霜兒有一事稟告大師。也許大師早已不再掛懷江湖,可江湖還是沒有忘記大師。前些日子,有人僱傭了殺手組織的人,要加害大師,所以……霜兒想拜請大師有所防範。或者,女人躊躇一陣,說,能否請大師出去暫避一時。

一塵大師微微一笑。霜兒,該來的擋不住,該走的留不得。吉凶禍福皆有定數,說到底是避不開的。一塵大師頓了頓說,再者,生死於人,不過是遲早之分,終究是沒有區別的。

一塵大師的稟性,女人是深知的。此言一出,女人知道,即便是天崩地裂,大師是絕不會離開這裏半步的。其實女人也明白,一塵大師說得對,即使逃避,誰又能避得開無處不在的江湖,就像自己與雪劍。

女人良久無語。

那……霜兒還有一事請教。大師常說我佛普度衆生,那麼,佛可以把殺手度爲俠客嗎。

霜兒,我佛普度衆生,是要看人的佛緣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有佛緣;殺手變成俠客,也要有佛緣。有緣皆可度。大師頷首而笑說,霜兒,你就有佛緣吶。

二十年前,江湖上一對最負盛名的殺手夫妻,雙雙斃命於一場慘烈的追殺。一塵大師恰巧遇上那次血腥的殺戮,爲了救出還在襁褓中的女嬰,一塵大師身負重傷,幾乎不治。其後,一塵大師將女嬰寄養長大,多方延師傳授武功,最終,殺手的後代成長爲名震江湖的女俠。

女人端詳着懷中熟睡的嬰兒,輕輕地說,既然霜兒有佛緣,那麼,此兒也該是有佛緣了。懇請大師慈悲,讓此兒在大師身邊聆聽教誨吧。只是,又要給大師暮年增加負累,霜兒於心不安。

女人向一塵大師深拜下去。

劍進入女人身體時,女人沒有感覺到疼痛。她擡頭看了看天。剛纔棲息在枝頭的那隻美麗恬靜的鳥兒,這會兒正振翅高飛,一直飛入藍天。天是那麼藍,純淨,闊大,深邃,讓人產生一種要融化的感覺。女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融進這無邊的藍色裏了。女人感覺身體慢慢輕了,像一片羽毛,被體內滾燙的氣流烘托着,一點一點地向上飄升。

劍即將刺入女人身體的瞬間,男人的心頭閃過了一絲詭異,儘管細若遊絲,但還是影響到了男人攻殺的精準度。男人感覺劍尖顫慄了一下,劍鋒就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遊移。這是絕無僅有的失誤。十年來,這把負載着他盛名的兵器送走了無數生命,每次,那致命的一擊都幾近無可挑剔。這是一個殺手的驕傲。於他而言,劍不再作爲一件兵器存在,已經成爲他肢體的一部分。

恐怖感倏然攫住了男人。

女人的身體如同一張紙片,飄然墜地。

男人撲過去。一段暗夜似的面罩之下,正是霜刀蒼白美麗的面孔。

男人全身的血瞬間成冰,大腦一片空白。霜兒?!爲什麼會是你?爲什麼會是這樣?!

……你這次要殺的一塵大師,不僅是武林泰斗,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年大師冒死把我從刀劍下救出,今天這一劍,算是我對大師的報答了。

女人氣若游絲,胸口的血汩汩而出。

你不要過於自責,我是心甘情願扮作一枝花,領你這一劍的。女人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咱們的孩子,我已經託付給一塵大師。我沒有什麼牽掛了。

女人最後發出了一聲嘆息。女人說,爲何要有江湖。

男人縱聲長嘯,激盪雲天。江湖啊,江湖。懷中的女人安靜下去了,男人眼前的世界卻開始旋轉。旋轉中,男人心中的那座曾經堅不可摧的城堡在震顫,撕裂,傾斜,破碎,最後訇然坍塌,化爲一片廢墟。

此刻,男人忽然記起當年師父的告誡:殺手的血是冷的,劍也是冷的。如果身上的血有了熱度,手中的劍就死了。那麼,手中的劍死了之後,殺手將何去何從?

男人舉目四顧,唯見天地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