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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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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舅舅和舅媽一起走過了半個世紀,在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心中,他們是模範夫妻。
  然而,有一天,舅舅卻說,他要和舅媽離婚。
  舅舅向法院遞上離婚訴訟狀。謎底揭開讓後,所有的人都吃驚不已。
  舅舅和韓姨的故事其實並不傳奇。他和她在一所大學一見鍾情。一個敗落資本家的小姐,一個貧困教師的兒子。他加入了地下黨,組織上派他到另一個城市。她,在學校苦苦地盼望他歸來,拒絕了所有的提親。當他隨着南下的大軍回來時,她的眼淚溼透了他綠色的軍衣。那一刻,他發誓,要永遠對她好。
  可在政治面前,人是那麼渺小。革命幹部必須與資本家小姐劃清界限。就在舅舅猶豫不定、痛苦不堪時,韓姨閃電般地嫁給一個工人,舅舅也服從組織的安排,和當團支書的舅媽結了婚。
  那個年代裏,這樣的故事太普通了,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們竟然真的不能忘記當初的山盟海誓。女兒兩歲時,韓姨的丈夫在一場大火中爲國家光榮獻身,她沒再嫁人,和女兒相依爲命。雖然離婚是不可想像的事,但對於舅舅,這個像樹葉一樣安靜的苦命女人,一刻都沒有離開過他的心。他們像兩棵樹,遠隔着山峯和河流互相遙望,連枝葉也不能相觸。
  歲月就這樣流逝着,韓姨像鮮花一樣默默地凋謝、枯萎。直到聽見韓姨得絕症的消息,舅舅才悚然心驚,決意不讓她孤零零地走完最後的時光,他要用餘生來彌補他的過錯和怯懦!
  你去陪她吧,只要不離婚。舅媽無奈地說。
  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我不得不這樣做,我要做她的丈夫,即使只有幾天!
  簡直髮了瘋,孫子都這麼大了,你讓我們怎麼做人!表哥又氣又急,滿嘴都長了泡。舅舅什麼也不說,把頭埋在腿上,一頭銀髮像瑟瑟秋風中顫抖的蘆葦。
  等了幾十年,然而幾天她卻等不得了。舅舅來到病房時,韓姨已生命垂危,萎縮變形的五官,找不到當年的精緻美麗。
  她吃力地對衆人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有事和伯蕭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都知道這是迴光返照,可是彌留之際有什麼心願,韓姨爲什麼不跟女兒女婿交代,而是跟舅舅?
  當舅舅痛徹心肺的喊聲響起,韓姨躺在舅舅的懷裏,仰面看着她,蒼白的臉上凝固着這個像深山百合一樣寂寞美麗的女人一生的愛情。
  韓姨走了,法院的判決也下來了:法院駁回了舅舅的離婚要求。生活終於又可以回到正常的軌道,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然而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過了法定期,舅舅又一次起訴離婚。
  幾十年的夫妻情,一大羣兒孫,居然抵不過—個死去的女人!每個人都恨這個發了瘋的老頭。而對當了一輩子幹部的舅媽來說,這無疑比當衆脫光她的衣服,還讓她顏面盡失。僅僅是爲了給死去的女人贖罪,舅舅竟執意撕毀她眼看就要畫上完美句號的人生!她搬到表哥家去,發誓即使100次起訴也不離!然而舅舅像宣誓一樣說,即使起訴100次我也要離!
  噩夢般的日子,彷彿永遠沒有盡頭。衆叛親離的舅舅如一尊泥塑的菩薩固執地堅持着。拋棄了一切,就爲了能和一個死去的女人躺在一塊墓碑下。
  在等待第三次開庭的時候,舅舅住進醫院,被確診患了肝癌。所有不理他的親人都原諒了他,舅媽也回來了,衣不解帶地照顧他。舅舅常衝她發火,想氣走舅媽。
  2月15日,病房裏圍滿了人,一屋的肅穆。舅媽守在旁邊,用蘸水的棉籤細心地給舅舅潤着乾裂的嘴脣……舅舅身上插滿管子,已經不會說話,不會認人了,儀器屏幕上跳動的線也越來越弱。
  那一晚,舅舅居然熬過來了,不但守喪的親人又驚又喜,連身爲博導的主治醫生也覺得匪夷所思。
  舅舅靜靜地躺在一片白色之中,他的遺囑是死後和韓姨葬在一起,而且祈求舅媽在法律上成全,因爲他希望在墓碑上能夠刻下這樣的字:這裏有一對永遠不會分離的夫妻。舅媽和表哥們一句話也沒說,匆匆趕到法院去了。面對這垂危的老人的執著,他們雖然妥協了,卻掩飾不住萬分的傷心。
  肝癌病人臨終是很痛的,撕心裂肺的痛。而舅舅閉着眼,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寧靜如秋天的滿月,細看之下,隱隱有着笑意。
  心靈札記
  那個時代造成了無數人的離別,無數人的創傷。當人們從時代的車輪下站起來的時候,有的想到了彌補,有的則默默忍受着一切的後果。文中“舅舅”的固執讓我們驚訝,一段愛情的影響力竟然可以持續這麼久,讓人在垂死之際仍念念不忘。這樣的行爲可能已經不能用贖罪這兩個簡單的字眼來描述了。這是對當年行爲的彌補,也是對愛情的維護。就像是野火下的小草,雖然表面已成焦土,可是在地底,它們的根還交纏在一起。(湯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