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沒有焐不熱的心

沒有焐不熱的心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4W 次
沒有焐不熱的心


  1
  刑滿釋放那天,管教鼓勵我向外走:看看誰來接你了?
  茫然踏出那一步,大門外站着哭成淚人的她。5年不見,她已經老得脫了相。看到我,整個人一抖,想要撲過來,卻在距離我一步遠的地方號了一聲又跌坐在地上。
  管教推我:“你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趕到……”她說了,可我,滿腦子都是巨大的轟鳴。哭夠了,她蹣跚着從地上爬起來,死命拽着淚流滿面的我:“走,跟我回家!”
  我的行李很少,她搶過去背上。從後面看,小小的行李卻好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壓下去,壓得她的背都要彎了。
  我以爲她會帶我回故鄉。誰知,七拐八拐,卻將我領進市郊一處窄小的出租房裏。“到了”,放下行李,她回身在破舊衣櫃裏拿出一套簇新的衣服說:“趕緊換上,回頭鄰居大媽問起來,你就說剛從廣州打工回來。”
  我心裏一堵。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換上衣服就躺到了牀上。
  不知睡了多久,夢中忽然飄來飯菜香。睜眼的剎那,有片刻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了10歲。奶奶家低矮的房子,小小的我睡在熱乎乎的土炕上,身邊的炕桌上,放着熱氣騰騰的紅燒肉。
  她的聲音傳來:“快起來,紅燒肉趁熱吃才香。”
  說完,她就轉身出去了。很久才帶了一身寒氣回來,揹着一個巨大的編織袋,“嘩啦”一倒,全都是飲料瓶子。我一下坐了起來,她什麼時候成了拾荒者?
  她狠狠地剜我一眼:“不撿破爛,咱倆喝西北風啊。”
  她說得很簡短,可我很快就明白了。她不想再回那個生活了半輩子的小鎮了:“那方水土不養人啊,我也想明白了,以後咱就在城裏生活。咱倆四隻手,難不成還養活不了自己?”她利索地打理着飲料瓶子,昏暗的燈光下,花白的頭髮、瘦小的身影,我的眼淚忽然又下來了。
  2
  從小到大,我心裏一直有個願望:那就是報復眼前這個女人,讓她丟醜。讓最愛面子的她,因爲我這樣一個女兒,顏面掃地,無地自容。
  現在來看,我完全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可更大的悲涼卻讓人觸目驚心:我報復了她,也完全毀了自己。
  我7歲的時候,爸爸去世了。她藉口生活無着落,將我扔給奶奶,自己在小鎮上經營着一個小服裝店。我不信一個媽媽可以忙得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別的小朋友也不信。
  我不停地揮舞着拳頭對付那些罵我是“野孩子”的人,成績差到無可救藥。看到我的成績單,她不但不檢討自己,反而對我大打出手。她每打我一次,我心中積累的仇恨就多一層。13歲時,奶奶去世。我回到她身邊,母女之間的戰爭愈發頻繁和激烈。知道她愛面子勝過一切,我早戀、逃學,和不靠譜的混混們在一起。每每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我的內心就升騰起一股異樣的快感。
  18歲那年,我大着肚子出現在小鎮上,她終於成了全鎮的笑柄。那天的她,完全瘋了,不顧我已經6個月的身孕,狠狠拽着我的頭髮廝打咒罵。我的臉被她抓得流血。疼,非常劇烈地疼。可從頭到尾,我一直淒厲地笑着。
  我就是要看她的笑話。她越歇斯底里,就說明我紮在她心上的那把刀子越鋒利。最後,男友吳剛死命扯開了她,憤怒地指着她:“小娟現在是我的人,你再這麼欺負她,當心我對你不客氣!”
  她老虎一樣衝向人高馬大的吳剛,吳剛只是一揮胳膊,她就摔到了院子的角落裏。那一刻,看着哀哀地匍匐在地上大哭的她,我心中悚然一動,卻還是咬着牙趾高氣揚地挽着吳剛的胳膊走了。
  她一路趔趄地追我,一邊追一邊罵:“這輩子你都不要再回來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放心,哪怕是你死了、臭了、扔到大街上沒人管了,我也不會回來看你一眼的!”
  她抓起腳上的鞋子用力擲過來,可鞋子只砸到了絕塵而去的大巴。吳剛說好了要帶我去浪跡天涯,此生,我再也不要和這個在鄉村公路上赤腳奔跑的女人有任何交集。
  異鄉的城市,我們過得很苦。沒有房子、沒有存款,生活費都成問題。原先我以爲,吳剛有的是力氣,只要肯努力,好日子一定會在不遠的前方等着我們。可真的在一起生活了才發現,他遊手好閒,沒有一點責任心。本以爲女兒的出生會讓吳剛有所改變,可孩子一出生他就煩了,他受不了孩子的哭鬧,更受不了我每天因爲奶粉錢和他爭吵。女兒4個月大時,我們把孩子送給了吳剛的媽媽。
  孩子送走之後,我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後來,在吳剛的教唆下,我開始偷超市的東西。事情敗露後,我被判刑三年。入獄不到半年,吳剛提出分手。
  3
  我以爲這輩子就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誰知,她重新出現了。
  撿破爛的生意應該還不錯,因爲出租房裏陸續增添着鍋碗瓢盆,越來越有一個家的樣子了。可我,卻不想在她的嘮叨和庇護下生活。
  那天,趁她出門撿破爛,我在破衣櫃裏翻東西。據我所知,來這個城市之前,她賣掉了服裝店。那麼,應該有一筆數目不小的錢藏在哪裏。當然,我不會平白無故拿走這筆錢,我會給她寫一張借條,然後用這筆錢爲自己拼下半壁江山。等混出個樣子,再將這些錢悉數奉還。
  翻來翻去,破舊的衣櫃裏,除了兩大包袱沉甸甸的衣服,什麼都沒有。我疑心她將錢藏到衣服裏,於是一件件地抻開看。
  第一個包袱裏,全是花紅柳綠的小孩兒衣服。每一個年齡段都有兩套,一男一女。從幾個月大,一直到五六歲,一年四季,每年8套。我的手忽然哆嗦起來,腦子裏一個閃念:這些衣服,如果我的女兒穿上,應該正合適。
  再打開第二個包袱,我的眼淚下來了。那裏面,是一套又一套的新棉衣。大紅的、帶花的、鑲了蕾絲邊的,一共是5套。我驟然想起,18歲之前,每年的冬天,因爲堅決不穿她做的棉衣,她總要連打帶鬧和我沒完沒了地吵。
  我沒想到,在我和她已經決裂的、杳無消息的5年中,她竟然還沒停下手中那固執的針線,密密麻麻地做了這一包袱的,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穿的棉衣。
  心底最柔軟的角落驀然坍塌,趴在那堆棉衣上我大放悲聲,甚至,連她進門都沒有聽到。
  而她,看到自己的祕密被發現,眼圈也紅了。她哆嗦着撫摸那些棉衣,第一次和我服了軟:“冤家啊,你不知道,媽每年給你做新棉衣的時候都告訴自己,衣服做好了,孩子就回來了,可你的心怎麼那麼狠啊,說不要我就真的不要我了。這次要不是監獄管教打電話,我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會要我這個老婆子了……”
 我攥着她粗糙的大手,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又指着那包小孩兒的衣服說:“多少個黑天白夜的,我猜想你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想得頭都破了還是想不出。沒辦法,我只能男孩兒女孩兒各做一套。我想的是,不論你什麼時候回來,孩子都能穿上姥姥給做的合適的衣服。可我等了5年啊,你到底也沒讓我看一眼外孫女啊。”
  我一直以爲她巴不得我死,我一直以爲她對我沒有絲毫的愛,可這兩包藏在箱子底兒的衣服,替這個從來不會說愛的女人暴露了所有的深情。
  4
  我終於肯叫她一聲“媽”,也終於肯聽從她的要求出去打零工。對於未來,我沒有過多奢望。我活着的唯一責任就是,在她走不動的時候,做一口熱飯喂到她嘴裏。
  聽了這話,她淚眼婆娑地擦眼睛。一轉身,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火車票:“我不用你給我養老,眼下要緊的,是將女兒接過來。”頓了頓,她低頭說,“你這個做媽的,怎麼能丟下自己的閨女?”
  我不知道她費了多少周折打聽到吳剛家的地址,但看到火車票的一瞬,我突然一刻都不能等了。她陪我上了火車,兩天一夜的火車,她一直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不斷問我女兒的樣子。看到我的眼淚,又摩挲着我的手絮叨地回憶起,當年她去鄉下看我,也是這樣來回哭一路:“有什麼辦法,你爸不在了,我一個人做生意沒時間管你。你不知道,那時每看你一次,我回家都要哭十天半個月。最大心願就是將你接到身邊來,要不是你奶奶死,你恐怕根本不會跟我過……”
  我揉着眼睛掉眼淚,恍惚的瞬間,似乎看見十幾年前的她,同此刻的我一樣,抱着簇新的衣服想念着孩子的樣子。原來,天下媽媽的心,都是一樣的啊!
  吳剛的媽媽不同意我們帶走孩子,我正傷心絕望時,媽媽“噌”地一下從書包裏掏出一疊紙,竟然是“購房合同”。原來,在我們出發前,她竟用所有積蓄,付了一套小戶型的首付。
  城市的環境終究要強於鄉下,吳剛的媽媽這下無話可說了。女兒終於回到了我身邊,不過,這個丫頭和當年的我一樣固執,對我和她姥姥,一直用敵意的目光盯着。
  我生氣、惱火,想要解釋自己這些年的消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偷偷將我拉到一邊開解:“別說了,有血緣在那裏,沒有焐不熱的心。”
  那晚,半夜起來上洗手間,月光下看到她抱着睡熟的女兒在嘮叨:“孩子,不要恨媽媽。媽媽的愛就像藏在拐角處的小精靈,只要你肯轉個方向,一定就會看到!”
  那個瞬間,我清晰看到,拐彎處的母愛,閃着熠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