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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祥逃亡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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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趙永根,是位苦做苦累的農民。解放前家裏雖然有三、四十畝水田,而長年只請一、兩個長工,大部分農活都是他和我父親趙榮才自己做。祖父由於常年的勞累,身體精幹、墩實,臉色蒼黑;父親因爲勞累過度,背也累得駝了。在他上了點年紀的時候,人們綽號他爲“老騾子”。由此可見,當時他們勞累得艱苦程度了。也就是因爲有着這三四十畝水田,1949年(我11歲)解放時,家庭被劃爲富農成份,在村上成份最高。不過,當時政府對祖父和父親都沒有進行打擊。因此,我們對這樣高的成份並不十分介意。

趙大祥逃亡記散文

哪裏知道,這樣的成份,到了共產風時,卻成了我家災難的根源。村上潮頭紅當時是河上大隊副書記、我們鎮南中隊的指導員,掌握老百姓命運的第一把手。在社員(普通老百姓)面前,他一手遮天,爲所欲爲。爲了達到壓服社員的目的,他拿我家“富農成份”做藉口,極力打擊,製造高壓政治空氣,警嚇村上其他人。他雖然與我同姓同宗,而對待我一家人的殘忍手段,說起來卻令人震驚!在那種情況下,我的一家險些遭了“滅門之災”。這個人是誰呢?我村上象我們這一代的人都知道。他現在雖然死了,但是他還有後代。當時他能毫無人性地對待我,而我今天卻不能不要人情地難堪他的下代。爲了照顧他們的面子,我不便在白紙上寫上那可惡的名字;只用潮頭紅做代替了。

共產風中,人們都被強迫命令管制着,在一起吃大食堂。口糧一天只配二兩三兩,天天餓死人。長期餓肚子的人,總是千方百計地想弄點吃的。哪怕是搞點青草、樹葉、野菜吃吃,或者燒點開水喝喝,也是好的。可是,只要讓潮頭紅看見了,他就大發淫威,暴露出他那野獸般的本性。他一天到晚農活不沾邊,專門在村上轉悠。只要見到誰家在冒煙,就立即趕到,把鍋砸碎,把竈毀掉;同時,還污七八糟地辱罵、拳腳相加地把燒鍋的人毆打得死去活來。如果有誰僥倖弄到了一荷藕,或者找到了一點胡蘿蔔之類的東西,只要被他看見了,東西被他奪走,人被他辱罵和毒打,還要被抓去捆起來罰着站在板凳上遭受鬥爭,叫做“站板凳頭子”。寒冷的季節裏,還往人身上潑冷水。當時的社員,本來就沒什麼體質了,再遭了這樣的折磨,許多人很快就死掉了。這樣,人們沒辦法弄到填肚子的東西,只吃食堂裏水一樣的一點點菜糊,天天都有人被餓死,即使是年輕人也不能倖免。我村上當時近三百人口,就死掉了七十多,佔三分之一還強。一個家庭死了幾個人的多得很;有的還被滅了門。因此,我們這一代人,每當提起共產風,誰都痛心疾首。

爲什麼會是那樣的情況呢?原因是:第一,口糧配得太少;第二,不準人們自己找點吃的,更不準私人家裏點火燒鍋;第三,佔着權力的幹部和附和着幹部勢力的積極份子們,爲了自己的活命,利用他們手裏的權力,把配給社員們的那點口糧暗地裏偷着吃飽喝足,於是,社員們吃得更少。社員們餓得還沒死掉的,也只剩一口氣了,而他們卻都還身強力壯,有力氣打罵社員。

共產風的1958年,我父親四十三歲。那一年春天,他和村上人到金閣挑配給的大米。去挑米的人在那裏吃糙米飯,我父親因爲餓怕了,見了飯吃得太多。吃過以後,又立刻挑起二百斤重的米擔子,勁出的太猛,掙壞了消化系統。當時肚子就痛得不行,米也沒能挑,回來就病故了。父親病逝後,潮頭紅就以“富農”的帽子扣在我母親頭上,藉着政策的風頭狐假虎威地坑害我的母親。他用硬紙板做成牌子,寫上“富農份子”的黑字,用草索穿着,掛在我母親的項頸上,每天早上強迫她站在大路口“示衆”,還常常把她揪到附近村莊裏去遊鬥。我的母親,一個婦道之人,身單力弱,潮頭紅卻硬懲罰她做重體力勞動。他總是跟着上面的政策搞形式化活動,有一項就是所謂的“深耕”。田裏的土翻耕過來後,他強迫我的母親,天天晚上去搬大塊泥土,說這樣做就叫“管制勞動”。

我可憐的母親哪受得了這樣的折磨!儘管這樣,她爲了我們姊妹能夠生存,還將她從食堂裏打來的、她本份的那一點水一樣的糊,省一半給我們吃了。因此,她成天比我們更加餓肚子!1959年的春天,母親年僅四十三歲,便無可奈何地拋下我們姊妹五人,離開了人世。母親臨死前,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我死後,再沒有人省給你們吃的了,你們也很難活得下去啊!”她死的那天,我好不容易在食堂裏討來了二兩米,做了一碗“倒頭飯”;不想,我們略一眨眼,這碗“倒頭飯”連同飯上面的“倒頭蛋”都不知道給誰偷走了。慚愧得很啊,那時,我們爲了活命,自顧不暇,懵懂不肖,竟連敬愛的母親逝世的具體日期也沒記着;現在家譜上記錄的日期,只是大概的估計日期!

母親逝世後,潮頭紅又把矛頭指向我;正如母親臨終時所說的那樣,我們更難活下去了。潮頭紅口口聲聲說我是“小富農”,要把我“消滅掉”。當時成份比我低的人,已經死了許多;潮頭紅要想“消滅掉”我這種成份的人,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

1959年(我21歲)的春天,母親死後還沒滿“六七(爲了紀念死人,每七天是一七)”的一個晚上,我與其他幾個人一起去用牛。路上我因爲解大便,去得略微遲了一步。不想,當我到了田裏,潮頭紅忽然對着我咆哮起來:“你這個小富農,膽大包天,竟敢把食堂裏的一飯盆粥偷吃掉了!”其實,我毫不知情;於是申辯說:“我根本不知道粥在那裏,怎麼能偷得到呢?”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肚子,怒吼道:“你這個不老實的小富農,肚子鐵飽(飽滿得很)的;不是你偷吃了,還有別人哪?我明天再找你算賬!”

潮頭紅當時就是活閻王,要誰三更死,誰就別想活到五更。他蓄意製造的這個茬子,就是要實現他消滅我的“證據”。我要是還在村上住下去,必死無疑。我如果死了,妹妹們都還小,沒人照顧,也非死不可。那樣,我全家就死絕了。我思忖再三,要想生存,必須帶着妹妹們逃生去。要能逃得出去,或者還有生路;比在村上坐以待斃要強得多。第二天一整天裏,我都提心吊膽。到了晚上,我將僅剩的八分錢(一斤米一角二分)飯票在食堂裏都打了糊,我們姊妹四個吃了。我用一擔挑籮,把二妹桂英放在一頭,三妹陽春和四妹元金尼放在另一頭。我挑着她們,趁着夜色的掩護,出門逃生去了。

爲了能有安身之處,那天白天,我就瞅空與已經嫁在橋頭郭村的大姐榮花講好了,讓她求我的表孃舅(母親的姑表弟)郭桂宗搭救我們。郭桂宗表孃舅當時擔任仙坊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在橋頭郭村做負責人。

我們夜裏來到橋頭郭村。那個年代,當幹部的權力,對我們老百姓來說,真是大得很。表孃舅見我們姊妹四個都來了,動了惻隱之心,馬上收留了我們。又叫食堂裏的炊事員給我們打來吃的。我們長期捱餓的人,竟在那天晚上吃了個飽肚子。此後,我被安排在那食堂裏做打雜的事,天天與炊事員們在一起,我兄妹四人不太餓肚子了。

我們雖然解決了餓飯的`事,可是睡覺卻沒有牀,只在食堂裏開地鋪睡。每天晚上鋪開來,早上就得收起來。已經到了初夏了,表孃舅怕我們長期這麼睡着,會被地下的潮氣傷了身體,叫我回家討一張牀去睡。

那天上午,我回到了家裏。不料卻被潮頭紅髮現了。他馬上叫人把我抓去做義務工。白天,他要我用牛抄山芋地;晚上,他就要把我揪到大隊去挨辯論了。所謂的辯論,其實就是去受體罰,凡是遭到辯論的人,都要遭到折磨。我在用牛的時候反覆地想着:若不趕快瞅機會逃走,必將又要遭一回災難。那天中午飯過後,我將自己家的一張燈掛子牀綁好,挑着往橋頭郭村走來。不想,又被潮頭紅看見了。我挑着牀還沒出村,他就派了兩個人來抓我。我見事情不妙,扔下挑着的牀,慌不擇路地往仙坊方向跑去。那兩個追我的人見我在跑,也使勁地跑着追趕我。我跑了大約一里多路,來到了欒樹溝。這是一條大水溝,前面我沒有路可逃了;追我的人以爲我跑不了啦,追得更起勁。我爲了逃命,顧不得生死,“撲通”就跳下了水溝;當我鳧水過了溝時,追我的人也到了溝邊,還要過溝來抓我。我那時雖然年輕,可是,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沒有什麼體力。過了溝時,已經喉中冒煙,氣喘吁吁,全身癱軟,不能再跑了。見他們還要追我,我兩手各撿了塊石頭抓在手中。我揚了揚抓在手中的石頭對他們說:“做人不能做得太絕了;誰沒個困難的時候?你們要是再來追我,我就和你們拼了!”他們見了,怕吃眼前虧,就沒有過溝來。說實在的,他們要是真的追過來,我只有和他們拼。因爲我已經到了無路可逃的地步了。

潮頭紅沒有抓到我,就把我挑出來和放在家裏的牀、木料等等,都搬到食堂去(其他人家類似的東西,也被他搬去了),改做了雙層牀,把這些牀都賣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沒有弄來自己的牀,只得在橋頭郭村的郭桂根家裏用鬆板開了個便鋪,四個人擠在一個鋪睡。我的小妹妹元金尼,當時六歲,因爲在那裏人生地不熟,又想念逝世不久的母親,自己一個人老是往家所在的方向跑,總想回家來。有一回,還還真的跑到了村裏。由於她的年齡太小,最後一次跑出去,終於沒有回來!我千方百計地到處尋找她,可是,因爲沒有目標,一直沒有找到。我這可憐的小妹,是個聰明活潑的小姑娘,無病無猜。她跑了出去,肯定是死了;可是,她是怎麼死的,死在哪裏,至今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們已經逃出餓死這一關了,而她竟這樣的跑不見了!我每當回憶起她來,總是悲痛欲絕。

1961年共產風糾正以後,我們這裏分田單幹。我的堂兄和聲特意去橋頭郭村對我說:“現在單幹,沒有人再迫害你了,你還是回家來種田吧。”那年春天,我才從橋頭郭村回到了我現在的鎮南村來。

在那艱難的共產風中,我一家七口人,就死去了三個!因爲潮頭紅用他的權力,想把我“消滅掉”,我被迫逃了出去,又僥倖得到了我表孃舅郭桂宗的搭救。要不然,我的一家,一定就會象村上許多死絕了戶的一樣,也會被他滅了門!我有幸活到今天,看着我還能有這麼興旺發達的一家人,真是感慨萬千!

這概不是謅出來、危言聳聽的故事;而是曾經的、千真萬確的事實!

趙大祥七十五歲,公曆二0XX年四月二十日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