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懷念我的奶奶的散文

懷念我的奶奶的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69W 次

懷念我的奶奶的散文

1974年冬,娘得了急病。我記得那是深夜,我被爹和奶奶的急急的說話聲吵醒,睜開眼睛,昏黃的煤油燈光下,對面牀鋪上,娘半躺在奶奶的懷裏,使勁張了張嘴。爹問是不是想喝水,然後就把水杯遞到孃的脣邊。娘已經虛弱得一滴水也喝不進,想跟爹說點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最終合上了眼睛,就這樣撂下了我們——

爹是個木匠,那年得了腎炎,渾身乏力,不能做工。到縣上看過醫生,也到外縣看過土郎中,需要常年吃一種叫七葉一枝黃花的草藥和豬胎盤。我兄弟姐妹五個,哥哥十四歲,讀初二;我排行老二,十歲,上三年級;弟八歲,讀二年級;大妹六歲,還沒有上學;小妹四歲,嗷嗷待哺。娘除了料理家務養豬養雞,還做得一手好裁縫,如今娘沒了,爹養病要花錢,我們上學要花錢,卻沒一個勞動力,欠生產隊的工分越來越多,是生產隊裏的欠賬大戶。那年頭,家家戶戶都缺糧,有勞力的家庭尚且半年乾飯半年稀,像我家這樣人口多沒勞力的欠賬戶,境況就可想而知了。

娘是不忍心撂下我們的,不忍心撂下這個家,然而終究還是撂下了。娘撂下的擔子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奶奶蒼老瘦弱的肩膀上。

奶奶是個裹過足的小腳女人,已經七十一歲了,走起路來腳步很小很碎,顫微微的,慢騰騰的,甚至可以說是踉踉蹌蹌的,彷彿一陣風就可以把她颳倒。我從來沒見過奶奶上山下地幹活,也從來沒有見她出過遠門,只是偶爾在幾個親戚之間走動,偶爾去過供銷社、收購站,衛生所,其餘都在家裏料理家務。奶奶和爺爺本是住在山上老屋裏,單獨另過的,離我家有五六裏山路。娘生病時,奶奶來到我家照顧料理,娘去世後,奶奶和爺爺分開過了,爺爺仍然住在老屋,由我大伯家供養,奶奶則下山住到我家,操持家務,撐起一個貧寒殘破的家。

哥哥本是要立即輟學的,有親戚勸說,初中畢業就差半年,還是捱到初中畢業吧,爹就答應了。

奶奶總是天不亮第一個起牀,挪動一雙小腳摸索着去生火做飯。做好飯後,拎起一桶冒着蒸氣的豬食,挪動小腳搖搖晃晃地去豬圈餵豬。喂好豬和雞,一家人的飯差不多也吃好了,我們上學去了,奶奶才吃飯,然後收拾碗筷。稍坐一會兒,奶奶去撿拾一家人換下來的衣服,去拆被套,去井邊洗一家人的衣服,然後晾曬衣被。或者去門前菜園摘菜,去切豬草煮豬食。夏收或秋收季節,要協助有病的爹去曬麥子稻穀,曬茶籽青菜乾,洗出蕃薯粉攤到曬箕上把它曬乾。秋冬有太陽的下午,奶奶會坐在院子裏,補一家人的衣服。看見我們放學回來,叮囑哥哥帶着我和弟弟上後山採七葉一枝黃花,或者去五、六裏外的生產隊(老屋所在的小村子)挑稻穀、蕃薯和蕃薯藤,或者幹一點其他農活。我們挑回來的蕃薯藤,奶奶會在晚上其他家務收拾停當後,在煤油燈下,和爹一起連夜把它剁碎,醃在一個大木桶裏。這是上好的豬食。

我們三兄弟採回來的七葉一枝花,奶奶會把它洗淨曬乾,用瓦罐熬藥,熬好的藥裝在熱水瓶裏,讓爹當開水喝。只要有親戚鄰居登門,奶奶就會打聽哪個大隊哪個生產隊的母豬什麼時候生產,然後就會讓爹或者哥哥上門討要豬胎盤,也有要花錢買的,也有用雞蛋換的。拿回來的胎盤,奶奶視若珍寶,把它洗淨曬乾,燉給爹吃。

星期六下午放學,只要天氣好,奶奶會安排我們到近處的山上割茅柴,茅草荊棘小樹枝統統割回家曬乾當柴。每年的寒暑假,奶奶要叫我們到深山裏去砍乾柴。砍乾柴要到十幾裏甚至二十多裏外的深山,一天只能一個來回,小孩子不好單獨進山,要大人帶領。奶奶會打聽好本村要進深山砍柴的大人,讓我們跟着大人走。凡是要進山砍乾柴的日子,奶奶會讓我們吃乾飯,而且一定要吃飽。

奶奶曾在我面前說:你娘會生不會養啊,要是我能替她去死就好了。當時,我不知道奶奶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又哪裏會懂得奶奶承受着那麼大的壓力和創傷,心身是怎樣的無奈和疲憊啊!儘管缺糧,但我的胃口極好,極能吃。吃飯的時候,我埋頭狼吞虎嚥吃完一碗飯,還想再吃,擡起頭,發現奶奶正站在竈邊慈愛地看着我甜甜地笑呢。我不知道奶奶爲什麼會悲喜無常,剛纔還說着喪氣傷心話,現在卻開心地笑了,我只知道奶奶的笑就是允許我多吃。有了奶奶的允許,我就有膽在爹和弟妹們詫異目光的注視下再舀一碗飯吃。可我哪裏知道,我多吃了就意味着其他人要少吃了,奶奶總是忙完家務最後一個吃飯的,輪到她可能就沒飯吃了。我吃飽之後碗筷一扔,跑出去找小夥伴玩去了。長大之後我經常想起奶奶站在竈臺邊的微笑,我才明白奶奶的笑是強裝出來的:一是我正長身體,寧願自己少吃,也要鼓勵我多吃;二是對無意中流露出喪氣話的反悔,覺得不應該在我面前說傷心話,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留下陰影,而是要笑,再苦再難的生活也不能沒有歡笑,要笑給孫子、孫女們看。

爹的'病稍有好轉,就外出做木工。哥哥初中一畢業就跟着爹當學徒做木工。但爹的身體不允許連續出工,哥哥就跟着另一個遠房叔叔學木工。在學木工的間隙,按小半勞力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壯勞力記十分,哥哥記三分,第二年可記四分。

九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做木工回到家的爹對奶奶說:我拉的尿已不渾濁了,也有力氣了,醫生說不用再吃藥了,往後我天天上工還債。奶奶喜極而泣,此後幾天把多餘的草藥扔了。

爹領着哥哥到外大隊做木工,一出門就十天半月不回來。

爹病癒復工,哥哥輟學做工,家裏增添了一個半勞力,境況有所好轉。然而,因欠生產隊及親戚的債務問題,爹和奶奶之間起了爭執,做木工回到家的爹經常和奶奶吵架,吵完架後奶奶總是哭。鄰居來勸解過好幾次,爺爺也下山來勸解過多次:實在過不下去,就叫奶奶回老屋,和爺爺一起過。氣頭上的奶奶也說要回老屋,可是,一家人的飯誰來燒,衣服誰來洗,雞和豬誰來餵養,這個家怎離得了奶奶啊?回老屋只是說說而已。但爹並沒有因此而妥協,吵架仍是家常便飯。

我和奶奶睡同一房間,爹和其他兄弟妹妹睡另一間房。在爹的眼裏,奶奶最寵我,寵得我太聽奶奶的話,我是爹的叛徒。

有一天奶奶起牀做早飯,把我也叫起來了,交代我說:餅(我的乳名),一筒米平滿是半斤(筒是我家的舀米工具,圓桶形,和茶杯差不多大小),你爹在家,如果要去生產隊出工,那要舀七筒米,再切些番薯下去,全家一天的飯早上都要燒好,中飯晚飯熱熱就好了。如果你爹出門做木匠,是吃東家的,而你和弟弟上學,那麼舀三筒米就夠了,米要省着些,多切些蕃薯下去,多加些水……奶奶這是在教我做家務啊,看來還是要回老屋的。爹帶着哥哥做工,奶奶離家,這個家我就是老大,做家務責無旁貸地落到我身上。以前是奶奶做飯我吃,以後我要燒飯給弟弟妹妹們吃,要洗全家人的衣服,要養豬養雞了。

在又一次爭吵後的一個早晨,爹帶着哥哥出門做木工去了,奶奶收拾起她自己的換洗衣服打了個小包裹,小腳挪出了家門,又回過頭看看我和弟妹,對我說,喂好豬,帶好弟妹。然後抹了把老淚就踉踉蹌蹌出了院子。上着五年級的我,從那天開始曠課在家了。好在沒多長時間就放暑假了,拉下的功課不是很多,加上貫徹“學工、學農、學軍”教育方針,學校對文化知識的學習並不重視,對曠課逃學的事也不怎麼抓。

奶奶走後,我學着燒飯、洗衣、餵豬、養雞。鄰居大媽放心不下,經常走到我家竈屋,掀開鍋蓋看看,轉到豬圈看看,然後指點一番。即使她自己沒空過來,也會叫她女兒(比我大五歲)過來,把我不會洗的衣服拿去洗掉。做工回家的爹說家裏沒個人不行,叫我退學。但我留在家還是勝任不了家務活呀,爹又讓我去叫奶奶回來。我見了奶奶,尚未開口已經泣不成聲。爹也託其他鄉親叫奶奶回來,但始終不肯認錯。

兩個月後新學期開學了,有鄉親對奶奶說:餅還有半年就小學畢業了(那個時候小學是年底畢業的),您不回去,他就沒書讀了,讓他讀到小學畢業唄!一天大清早,奶奶挽了個小包袱出現院子裏,看見爹,沒有說話。爹也沒有說話。奶奶徑直走向站在竈屋門口的我,對我說:餅,你去上學。

奶奶又承擔起持家的重擔。爹仍然會對奶奶大罵,奶奶始終不還口,只是默默地幹活。等爹出門做工後,她會對趕過來勸和的鄉鄰說:年紀大了耳背,什麼都沒聽到;記性差,想不起來了。而我接着讀書就一路讀到高中(兩年制)畢業,當兵之後又上了四年軍校,是本家族、本生產隊第一個大學生。弟妹們都是小學畢業,都先於我早早輟學了,而我老大不小還在上學,這樣的結果是爹和奶奶始料不到的,是誰也始料不到的。在我讀大學時爹對鄉鄰說:本想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他弟弟,可能是他孃的風水應到他一個人身上了。

我高中畢業那年參軍離開了老家。不久,家鄉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山林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弟妹們輟學之後都參加了所承包山林田地的生產勞動,豬也養了三、四頭,經濟狀況大爲好轉。八十高齡的奶奶仍然生火做飯,操持着家務,但像拎飼料桶餵豬、去河邊洗衣被等繁重些的家務活,則由大妹做了。而爹有時還會對奶奶發火,但發火的頻次大爲減少。大妹給奶奶念我寫回的家信,奶奶很開心,逢人便說:餅總是把我放在第一句。然後打聽我的歸期,把雞蛋一個一個積存起來,等我回家。而當我探親回家給她帶一點滋補品,她總是放在房間顯眼處,大多不肯吃掉,以至上次探親帶回去的東西還放在原地方一動不動,卻是早已變質了。

我不是個孝順的兒子,和爹一向話少,有一次寫家信,一句也不提爹。奶奶看出端倪,囑咐大妹給我回信,要懂得爹是有苦衷的,要記得爹的好處,要做個孝順的兒子。囑咐我下次回家千萬不要再給她帶滋補品,一定要給爹帶點禮物,要和爹說說話。

又過幾年,農村打工潮興起,弟弟南下廣東和福建等地打工,兩個妹妹則在本縣範圍幾個鄉鎮企業流動務工。爹已不做木工活了。家裏的田地也越種越少,以至於最後只保留幾塊山林和屋前一塊菜園地。家裏豬也不養了。和其他農村家庭一樣,打工收入逐漸成爲家庭主要收入。在弟妹外出打工的日子,家裏就剩下奶奶和爹,仍然是奶奶力所能及的操辦吃喝,爹除了去承包山幹些活之外,就是這村那村的找人打牌搓麻將,除了吃飯和睡覺的時間在家外,其它時間基本不着家。爹對奶奶雖然不再吵鬧,但也沒有更多的話交流。

上天垂憫於好人長壽,奶奶歿於九十一歲高齡,當屬喜喪。此時奶奶下山操持家務已二十年,小腳走路近乎蹣跚卻也不用柺杖,我兄弟姐妹五個,從無知少年和待哺幼兒到三個成家兩個成人。奶奶病時我趕回去探望,奶奶歿時,我已返回部隊沒法脫身。該怎樣寄託我的衷思呢?那站在竈臺邊朝我微笑的奶奶!那徑直走向我,對我說“餅,你去上學”的奶奶!那囑咐我要放下埋怨和爹多說話的奶奶!我只恨自己太不懂事,沒有好好孝敬奶奶,只有在心底遙送她老人家一路走好,天國再續祖孫緣。

大妹來信說,爹也哭得淚流滿面。我想,爹一定是悔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