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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會把我吹成什麼模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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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四月回到秦嶺那個小鎮的。

春風會把我吹成什麼模樣散文

四月,我們這裏最好的季節,萬物脫胎換骨完畢,煥發生機。我揹着包,提着用第一份工作的工資三千多元押金購買的戴爾筆記本電腦,坐上了回家的班車。躺在滿是油漬的靠背上,在能巔出心肺、巔爛屁股的藉羅路上,我似乎思緒萬千,我從一個體制外的城市記者變成了一名體制內的鄉村教師。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我想了很多,喜憂參半吧,喜的是擠進了體制內,在體制內哪怕做一條狗也是不用擔驚受怕被績效被考覈的,雖然不是鐵飯碗,但至少有一隻飯碗了,哪怕是鋁的塑料的甚至紙的。憂的是從城裏回到了鄉下,我們家鄉的人常說“寧做城裏的狗,不做鄉下的有”,我將在這窮鄉僻壤裏像一株落寞的蒿草一樣荒度年月了,直到最後在寂寂無聲中被蒼老收割,被黃土掩埋。至於別的,我還想了什麼,我都忘了。我只記得那條我回家唯一的路上,兩側是高大梧桐,梧桐開着淡紫色的花,像一串串喇叭,吹着綿長的春風,爲我送行。梧桐後面,是雪白的梨花、櫻花、杏花,還有黃的流蜜的油菜。粉紅的桃花謝了,落了滿地。綠柳飄蕩,洋槐吐葉。地膜泛着白光,在淺草隱沒的山溝裏橫橫豎豎。

大地把最燦爛多情的色彩全盤托出,大地也不知道在這色彩繽紛裏,一個少年的萬千思緒,並不比它遜色多少。

我就在這樣一個季節回到了秦嶺的。

小鎮依然。黃牛套着犁具,被牽着去種洋芋。黃牛拉着稀里嘩啦的糞,在水泥路面上開出了一溜褐黃的花。三條腿的野狗在街道上一瘸一拐的走着,尋覓着吃食。路邊的土坯房刷了白灰,用以遮羞,但依舊掩不住院內的衰敗。正午的陽光潑在小鎮上,像刷着一層亮漆。小鎮依然,還是我回家時經過的模樣。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橫在兩山一溝中間。一千七百米的海拔,讓這裏的植物比川道里晚熟了半月。

小鎮不知道一個人回來了。回來與否,似乎與它無關。它活在年復一年的疲憊當中,那有什麼心思去過問我呢。

我走進秦嶺中心小學的校門時,是正午,學生放學了。只有那些乒乓球案上團着一堆學生,摔着畫片玩,像一羣猴子。我認識的一個老師接待了我,然後去外面的鎮子上吃了一碗六元很紮實沒有臊子的臊子面。下午,我見了校長,一箇中年人,謝頂嚴重,只有耳朵後面長着半圈頭髮,像割過的麥地埂,留着一溜雜草一樣,稀稀拉拉。我把幹部派遣表啥的,交給了他。他沒說什麼。當我走出校長室時,學校的男教師站在二樓的護欄邊,齊刷刷地瞅着校門口,原來同時新分配來的一個女教師到校了。學校的男教師總是對新來的女教師充滿好感,因爲學校光棍不少。但遺憾的是,緊隨其後的是女教師的男朋友,扛着一堆被褥進了校門。男教師綠着眼珠,唉聲嘆氣、怨聲載道的進了辦公室。

我們同時分進來的有三個人,我,剛纔那女的,還有一個男的。女的,學校給分了一間宿舍,男的,是鎮子上人,回家住。唯獨我,沒有宿舍。因爲後來校長說,學校住滿了,讓我自己想想辦法。我給父親打了電話。最後說好了鎮子上一個親戚的`家裏,親戚都進城打工了,門鎖着,讓我去住,順便給他們看門。而在那個親戚家,我初三時,曾吃過半學期的飯。

教導主任給我們安排了工作,我們一邊協助其他教師整理“兩基”迎國檢的表和材料,一邊暫時代替有事的教師上課。給我安排了五年級一個班的語文和三年級的美術。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一名教師。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成爲一名教師。即使在師範上學的時候,站在臺上試講,我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成爲教師。教師對我意味着什麼,我搞不清楚,或許,唯一能說清的就是成了國家正式人員了,再無其他。

四月的風,開始暖了。春光萬里,一片遼闊。

春風會把我吹成什麼模樣?

我們村子,只有學前班到四年級。五年級開始,就要到一個十里路外的村子去上。那裏有小學和附中,一到五年級,加初一、初二。我在那裏上了三年,三年,早晚來回走的路,加起來,能繞地球一圈了。初三,就得在秦嶺的鎮子上上。初三前半學期,我吃住在姑姑家,上學,還是要走將近一個小時的山路。後來,表哥結婚,我住的那間屋子要用來當新房。最後,我就到姑姑嫁到鎮子上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家裏吃,在她男人的一個朋友家裏住。就這樣,度過了初三後半學期。中考,我考上了師範。

我忘了我是在哪裏拿到表姐院子的鑰匙的。那個院子在街道一側的巷道里。紅漆鐵門,一層平頂房,貼了瓷磚,坐北朝南。東邊,是一間土坯老房。當我推門而入的時候,滿院瘋長的野草,撲面而來,緊緊將我抱住,差點摔倒。院子只有春節時住過幾天,其餘的日子就這樣荒蕪着,任由塵埃覆蓋,任由野草生長,任由野貓出入,任由山鳥起落。

除了荒蕪,院子還是幾年前的樣子,屋裏也是幾年前的樣子。似乎時光就從未走遠,只是長了一些毛邊罷了。

除了天蘿蔔、苦苣、蒼耳、車前子、蒲公英、灰灰菜、薺薺菜、艾蒿……這些野草把院子填滿之外,其餘的地方都是空的,空的讓人心驚肉跳。

我睡在他們住過人的偏房裏。我開始守着偌大的一座院落。我成了野草和山鳥的夥伴。我覺得自由,這麼大一個院落,可以任我使用,任我揮霍。我似乎成了三分地上的王。

初三那年後半學期,中午、晚上,放學後,我揹着書包,回到這個院子,吃過飯,就到另外一戶人家去睡覺。那戶人家和我表姐的男人關係特別好。女主人三十來歲,很年輕,也很健壯。生有一兒一女,名字我實在想不起了。家門口總是拴着一頭秦川牛,牛糞成堆。我住的房子,炕是那個女人填的,有時,我穿過的衣服,她也會拿去洗,做了好飯,會打發孩子端給我一碗。有時,兒子不會的作業,會讓我教。女兒淘氣,總是愛跟我玩,她還沒上學,我用筆在她手腕上畫了一個手錶,她嫌少,又讓我在另一隻手腕上畫。玩一會,女人就喊,快過來,哥哥要學習,你窩在那邊,打擾什麼啊。女兒嘟着胖乎乎的小嘴,悻悻出門,然後一回頭,說,哥哥,明晚你還給我畫表啊。我盤腿坐在炕上的飯桌前,說,行。

那戶人家,跟我非親非故,但對我真好。我一直記着這份情。

我的表姐家裏,當時有六口人。他們夫妻,一女一兒,還有公公婆婆。我在的那會兒,婆婆身體還好,公公癱瘓在炕,不能動了。表姐和男人下地勞作,每天的飯,由婆婆做。婆婆穿一身黑,戴頂黑帽子,把稀稀拉拉的頭髮挽進去。大方臉,裹成三角形的小腳,但幹活麻利。每天,飯做好後,用一個洋瓷碗盛滿滿一碗,端到老伴前,喂着吃。他伸着乾瘦的胳膊,依依呀呀,在空中畫着圈圈,告訴婆婆鹽多醋少。他飯量很好,一頓一大老碗,連湯帶面,可人依舊瘦的皮包骨頭,火柴混似的,卷在被褥裏。他就這樣捲了很多年,有沒有卷出一絲火星呢?我爬在方桌上吃飯,不知他認識我不。他是什麼病,我也不知道到,他就那樣一直躺着,從我出門,到進門,從我初去他家吃飯,到我畢業離開。

後來,我進城上了師範。二位老人也相繼去世了。

坐在院子的廊檐下,看着蒿草掩映着的土房子,門鎖着,久不晾曬,快要坍塌了。像一個人,站久了,彎腰裂胯,不小心,就跌倒了一般。那屋裏,我有四年沒有進去了。雖然時光流逝,老人已故。但那曾經生活過的場景,依舊曆歷在目。我常想,是不是當我推門而入時,婆婆依舊黑衣黑帽,坐在炕沿上打盹,公公依舊癱在炕上,舉着瘦胳膊畫着圈。想的一久,就有些害怕了。尤其是晚上,空曠的院落,裝滿了星辰,青草深處,藏着蟋蟀,對月彈琴。除了小鎮上偶爾傳來的狗叫,院子裏就安靜極了,靜的可以聽見草木生長得聲音,和月光落在臺階的聲音,還有我的心跳聲,像拳頭捅着胸膛。我一個人睡在寬大的炕上,滿屋漆黑,恐懼便瀰漫開來,生怕去世的婆婆推開門,喊着我的名,叫我吃她的饊飯。或者,公公突然站起來,拄着柺棍,顫巍巍走進來,要我的火柴點菸抽。想着想着,雞皮疙瘩就落了滿炕。

有時下雨,閃電劃破蒼穹,鋒利的光,鑽進窗戶。我躺在炕上,被閃電映亮。閃電也映亮了光禿禿的牆壁和屋頂。好久沒有一個人聽雷聲了。那些閃電,像一雙手,伸進來,一瞬間,翻開我的肉體,它在尋找着什麼呢?有時天晴,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能看見掛在南邊的星辰,一顆,兩顆,三顆,孤獨極了的樣子。

這樣的夜晚,我會想些什麼呢,我也忘了。我不知道我在這裏會活成什麼模樣,我也不知道我的未來會用什麼樣的方式鋪開。一切都像蒿草,不爲什麼,只是努力地向上生長。

就這樣,四年後,我再一次走進這個院落。那些人已經離開,在世的,去了遠方,尋謀着生路。離世的,也去了遠方,遠的我們再也無法相見。唯有我,還在這世間,活與青草中。時光從我身上畫了一個圈,或者丟了一個盹。抑或只是我,在時光的側面,出了一趟門,捉了一次迷藏,而後,又回到了時光的正面。

是緣分麼?我被齊腰深的草鎖住,難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