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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會與世界達成和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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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市中心位置的高樓並不大,扣除掉公攤面積後就又小了很多。廚房更顯得狹窄,比成年人的屁股大不出多少,僅能轉過身子,容我小心挪動來回轉着頭的忙碌。瓷磚的地面雖白淨歸整,卻明顯很凌亂堆積,看得見疊滿無數層腳印和踏過的痕跡,東西多了,甚至插不下一雙穿着棉拖鞋分開站着的雙腳。擁擠的場面,讓一個初次生活在大城市裏的男人,面對廣袤的街區,面對樹林一般長出來的樓羣,足夠產生一種被擠扁壓平的鬱悶心情。

學會與世界達成和解散文

這是大城市生存的現狀。

案上的牛奶、雞蛋、可可、奶油、發酵粉和新鮮的麥粉,還有攪勻的雞蛋、蔗糖加熱後留下的氣味,它們如同空氣,每一釐米每一角落不放過,膨脹虛漲地充盈着整個房間。

堆積的專用容器,大小不一的盛物器皿,方方圓圓,銀灰色的鋁皮,無聲地沉默着。簡直就是一羣無事可做的看客,冷靜而且得意地觀賞着我。

雙手插在麪粉調成的漿糊間,柔軟、溫和、粘膩,甚至是穩定,讓人的思想很容易就開溜走神,空洞之中,極易產生對人生的某種絕望。很多時候,憂鬱和罪惡往往會攪在一團,成爲關係最壞的朋友,再以親近的身份走回來,充滿冷笑地旁觀着你難堪的心情。

這陣子的心情特別不好,總讓我在夢裏向懸崖下不斷地跌落,每一次醒來都要充滿悲傷。這種情緒積累多年,也憂心了多年。很多不好的事情說來就來,乾脆迅捷,如同給錢就送上門賣貨的商家,更像一根用了多年破裂的水管道,把平時你看不到的陳年舊物,在破裂處泄露展示出來,厚薄不均地鋪上一地。它們的到來往往出乎我的意料,或來或去,嘈雜不斷,沒有着落,在無法控制的氛圍裏,恣肆地四處亂溢,像午睡時分,你在無奈之中,被一羣黃蜂的亂飛攪醒,滿目沮喪。

天然氣的爐火已經點燃,仄身退出廚房,隔一層毛色玻璃,看着也是聽着,鐵鍋裏的水絲絲響起,它安穩平靜持續。火苗把黑色的平板鍋底舔得有聲有色,像男女情人之間初次享受的接吻,我頓時有一份見到久違者的親近和欣慰感。在一個無法控制的世界裏,你只能感受自我,所以,我只有這種能力了。雖然年輕時代的張狂,讓我曾有過一份宏大的人生理想,甚至有過能夠主宰世界和他人命運的幻想,但是,它們都承着年齡的增長和現實的逼近,一點點地褪色或一步步地遠離,成爲一種感嘲自我的笑料。畢竟,它們還是一張能讓我對青春時代存有滿心回憶的憑據,更像一張枯黃的舊紙條;而且,誰也無法阻攔下撕碎泯滅,這讓我的內心私下充滿着深深的慚愧和無奈。我無法拒絕它們,無法徹底遺忘掉它們,只懂得如何去節制住它們,從此以後,不再讓它們氾濫重起,影響到我平安求生,過平頭百姓美滿日子的念頭。

喝着一杯溫熱的咖啡,杯壁上溢出的水汁輕微有些粘手。坐在2018年的春節裏,我的心情變得彷徨無定,猶如擺在窗口間的一朵花束,颯然起舞。人生的某種劫數或某種解脫,正悄然無聲地站在我的眼前,讓我的脣齒和舌尖透過咖啡辛辣猛勁的苦澀,品味着某一種生命的暗示,某一種將被解放或被動等待的折磨。回頭看看自己的生活,五十年間一路走來,身後所有能夠留下的痕跡,無不以承受或以忍耐的姿態,堆累着失望或絕望的各種烙跡。遍體明暗的傷痕,甚至包括着心靈,因爲善良而結下的痙攣,以多種蒼白的色澤頓然凸現,直視之中,甚至開始懷疑生命的真實與否。難道生活的目標,僅僅是用於承受上蒼的苦難,是用於展示給別人看到的折難時光?有時,會極不滿意遇見尋找到的最終原因。可能就是人的想法太多,目標太遠或者眼光太高所致,最終導致每一個人在最爲隱蔽的心靈角落,都有一份堂吉訶德式的英雄氣概,都不得不以短促、可憐和微小的生命,去對抗或消磨和抗拒時間之岸漫長的堅硬。

即使,再不滿意自己選擇努力的人生,再不願意回頭看自己曾經的蒼勁;然而,面對大火燃過之後的灰燼,面對一份永遠不再熱熾的冷涼,你又能如何?

淡藍色的火焰上,催促着不鏽鋼的鍋底不斷地升溫,重現着被烈火激發而生的衝動。鍋蓋下衝出的陣陣熱汽充盈着狹小的房間,蓋上的小孔在呼哨裏尖銳地響着,而且越來越顯勁力,頂着鍋蓋上下起伏。室內在陽光、花草、雜物和熱氣裏,瀰漫着一片氤氳適宜的生命氣息。熱汽之中,我覺得汗水流淌,額頭上的汗水,脊背上的汗,手指間的汗水,緊緊貼在我的皮膚上,像夏季裏那種無法讀懂、浸泡在壞情緒裏難以捱過去的褥熱。

俯身仰首,手腳並動之後,還是一身汗水。熱氣騰騰的廚房裏,我的糕點,我曾經的原料,穿過一片苦艾般刺激的氣氛,很快成型成味,變成另一種不同的形態,然後成食品狀地呈現出來。活到這種程度,我只能選擇一種以吃喝爲主的人生,就像年輕人用從不虧待自我的方式安慰自已,教育我們成年人一個最大的真理:世界上真正需要小人物去做的事情並不多,即使能衝到前面犟着性子去做,也只會把大人物要辦的事情,弄得更爲糟糕難以收場,最終肯定更讓原本有序的世界,經過我們之手後變得亂成一團。

所以,我們首先要先學會做好自己的事情,少管別人的事情。就像中學課本中《曹劌論戰》說過的道理,你一個吃菜的人,操什麼吃肉人的心?

幫我學會做糕點的師傅,是老鄰居劉約瑟。我在這座小城裏生活了一輩子,他也一樣始終沒有挪過一次窩,把平淡的日子過得比帝王還要有意思;因此,我們之間不得不做一輩子鄰居。這個人的思想曾經非常先進過,做過紅衛兵,當過知青下過鄉,最後入過黨、做過小官,曾經是這座小城很多人的楷模。在我年輕時就熱心地幫過我,他是我的小組長。那時,他熱情洋溢地想去改造世界、影響別人,自然就瞄準我、要求我,讓我的思想跟上時代,緊隨主流,響應偉大人物的召喚,成爲歷史上當家做主的人民和國家的主人,變我的被動到我的主動,最後去征服整個世界。如今,他老了退休了,從小城的浪尖回到浪底,成爲一滴平凡的清水。他又來敲響我的門,主動要求幫我,做的卻是與他過去完全相反的事情,用基督的方式,用宗教的力量,甚至用做蛋糕的方式,試圖讓我放棄曾經的執念,從宏偉的大世界,重新迴歸生存的小世界,過好擁有信念的小日子。你管不好整個世界,你就得要管好自己,他始終堅信自己的人生學說。我何嘗不知道,他並未真正滿意地過好自己某一天的生活,如今又像一堆衰老的皮囊,乾枯而且空癟,空有一番偉大的理想。

我學會用食品的氣味,甚至用食品的溫度,甜蜜安詳地驅趕自己冰涼的人生和空虛的人生,從而有一份謐靜的心態,真要感謝這一位永遠都不搬走的老鄰居。他就像一位懂得與時俱進的思想家,把他對世界人生命運的感覺,與我的庸俗的生活緊緊地捆在一起,開始覺得歷史終於充滿了安全的溫暖。

食物的濃烈氣味裏,多多少少地夾雜着某些不同的味道。男人身上的體味,衛生間裏翻出來的氣味,還有帶着皁角氣味的洗滌品,無不以主人公的強勢,向屋子的主人們敞開了自我的想法。

當然,我並不會一味地採用食物的氣味,用單一的'方式去一次次驅散自己不好的心情。我有很多不同的方式,遇有心情不好時,會翻出箱櫃洗一堆衣服,把一條條並不太髒的牛仔褲,用楔着塑料牙齒的住板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抗衡着時光留給我的不滿。有時,我會耗盡很多的精力和時間,一點點地從正面洗到反面再洗回正面。我會在洗刷的過程中,不斷地嗅到自己身體裏腐爛的味道:有時,我會聞到一股溲熱的黴味;有時,是我解手時留下的騷臭味。要知道,這些氣味是我從來不曾關注過的東西。淡淡的,枯萎的,經久不衰地彌留不去,像回憶過去留下來的曾經輝煌的好日子。

遇到無法排遣的煩惱時,我也嘗試過奔跑,拖着一具笨重的肉體,頂着一個比豬還要大的肚子去跑。當我試着甩動堆滿脂肪的四肢,滿頭大汗奔跑在無人的街市上時,我仍然像清理不完自己擁有過的舊物品,甚至自己就是一件報廢的舊機器,永無盡頭地拒絕着一份糟糕破爛的心情。

後來,我學會了用其它的運動或其它勞累的形式,去解除和消除內心無比強大的孤獨。它們,或許能夠解除我一時的憂傷,或許能讓我一時得以遺忘,或許能讓我心情得到瞬息的解脫。疲憊恍惚之間,我會在某種煩躁的情緒裏變得更加憂傷,更加想毀掉自己,最終,我讓自己徹底真正地成爲一堆歷史垃圾。要知道,人有很多憂傷的東西,是洗不乾淨、吃不掉、刷不淨的,像你呼吸過的空氣一樣,別人一樣繼續呼吸。同樣,別人的臭味、騷味和汗氣,也一樣會粘在我的身上,呼入你的體內。治療自我心理的不快樂、不幸福甚至不滿意,所有的辦法都只能是暫時而爲之,從無包治百病、長遠根治的可能。人永遠無法從根本上驅除苦惱,這是命運。

失敗和挫傷,渺小和巨大,短暫與永恆,空虛和充盈,甚至生命的無所依附,纔是造成我們面對歷史的永久,倍覺自我的無盡卑微、人生苦短而痛苦萬分,對生命下此狠手的原因所在。

更多的時候,我會眺望漫無邊際的星空,想很多與我毫無關係的事情。那裏,有很多我並不理解的事情,也一定會有真正能夠理解我們的生命,我不再渴望能與這個世界做徹底的和解,只希求與自我內心的世界尋找平衡。很多時候我找不到浩瀚的星空在哪兒,看不懂城市裏的夜晚寓意着什麼,茫然不曉生命的堅實到底在哪裏;就像看不到它們的未來在哪兒一樣,我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靈魂在哪裏。我和它們一樣悲哀,居然遺忘掉了鄉下尚存的一絲星光。

學會與世界達成和解,這是人的命題,也是生活的選題,人必須要做到及格,才能在這個考試的世界生存。

新鮮出爐的糕點,帶着火的體溫,水的記憶和食料的骨架,整齊、安靜地擺放在陶製的瓷盤裏。瓷盤的外層,神靈般閃着一片柔和的光澤,像天堂之友緘默無聲的陪伴。撫摸瓷器,它們居然有一份女性皮膚的細膩和精緻,隱約間仍保留着烈火之後,體驗過的熱量。

沿着潤滑的盤壁,我像一匹獨自吃草的小馬駒,頃刻間,找到一片長着別一類青草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