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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弓,投石爲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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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很多回憶都跟村莊有關。村莊在上,那裏有孃親踩霜而去,踏星而回的身影;有黃土坡溫軟的草窩和蟋蟀平仄起伏的琴絃;更有我一段肆無忌憚的童年生活。我的童年和黃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腳下踩的、頭上戴的、口裏吃的、手裏拿的,莫不來自黃土的饋贈。都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是在何時邁開那一步的,忘卻了。如今回頭觀望,黃色塵埃中一串串腳印依然清晰。這腳印是一條回憶之路,也是一汪有根之水。

彈弓,投石爲器散文

誰的童年不美好?我記得那些歲月裏的每一個片段。玩過的物,走過的路,甚至可以是說過的話。它們在我的腦海中集成一部簡陋的放映機,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慢慢放映,令人回味而又不覺嘆息。小時候大概就是這樣。生在村莊裏,長在村莊裏,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個啥樣,我不關心,也無需關心。爹孃能保證每一天餓不死的日子,而我只需要安心享受時光帶來的安逸。童年很窮,卻總有一口飯吃;童年枯燥無味,卻還有一羣志同道合的玩伴,和一把不知勁皮被拉斷了多少次的彈弓。呵,彈弓。

中國的十八般兵器譜上沒有“彈弓”這個名號。莊老先生笑談:“以隋侯珠彈千仞之雀,必笑所用至重,所取至輕。”村莊裏當然沒有隋侯明珠。投石爲器,彈弓投射的是一塊石子,收穫的卻是一段回憶。父親常說,莊稼人就像這把彈弓拋出去的石子,在長空中漂浮,命運毫不由己,從哪裏來,又回到哪裏去。我當時並不理解父親這句話的高度,只知道,彈弓在手,我就是整個荒野的主人。

要我說,在鄉村裏沒有什麼事比手握一把彈弓更顯神氣,那姿態就像一位即將馳騁沙場的將軍。

彈弓這件器物是誰發明的?我不知道,想來它的歷史已經久遠了。父親說他的祖輩教會自己如何做一把趁手的彈弓,而我從父親那裏繼承了這門手藝。我想,凡是黃土高原上長大的孩童,沒有幾人沒玩過此物,沒有幾人不會做此物,更沒有幾人不識得此物。似乎有一些事物生來就是要住在村莊裏的,就像大田要長在原野上,羊羣要在山坡上放牧,彈弓也是如此。在鄉下孩童的眼裏,彈弓是一件摘星攬月的武器,擁有一把彈弓,就像擁有了整個世界。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做彈弓的流程。大概是這樣的,從門前老樹上選一枝對稱的樹枝,削去它的枝椏,剝去樹皮,獨留下“丫”字形的樹杈,這根樹杈就是彈弓的把兒。相比其他流程而言,這算是相當容易了,鄉村中哪裏沒有一棵老樹,哪棵樹上又沒有幾枝樹杈?其實,選擇彈弓把也有講究,楊樹枝易斷,桑樹枝扭曲,杏樹枝最好。接下來的事一件要比一件難。首先需要找到自行車的內胎,再把它剪成長條,當做彈弓的發力部件。這件事兒可真是難倒了我。九十年代,黃土高原上的村莊還未甦醒,自行車倒是家家都有,內胎卻稀屬罕見,都是剛買來的,還沒騎幾年呢。爲此,我天天盯着父親那輛“紅旗”牌自行車,就像一隻兩眼發綠的狼。盼望着哪天能漏氣爆胎,這樣我就可以收集足夠的勁皮。好不容易從哪裏弄來半截破胎,地點真的是忘卻了,竟然高興地失眠半宿,只得睜着眼睛數天上的星星,希望數到第十顆的時候天就發亮。只剩下最後一道流程,需要找到彈弓的夾皮。夾皮用料考究,脆不行,硬也不行,需質軟堅韌,這種料村莊稀少,只有皮鞋面能夠勝任。皮鞋是稀罕物,村莊裏很少有人穿,只見出過幾年門的周大穿過。周大是我要好的朋友貴旺的父親,某天我和貴旺把那雙皮鞋偷抱出來,再剪個稀巴爛。爲此,周大“追殺”了我和貴旺數月有餘。追就追吧,反正彈弓已經做成,這足以讓我在村裏威風幾個月。

我在逼仄的鄉間小道上奔跑,後面跟着一羣破衣爛衫的孩童,揚言要把經常偷吃地窩鳥蛋的鴉雀從天上射下來。那條鄉間小道,我走了很多年,哪塊有低矮叢林,哪塊有蔥鬱荒草,我比誰都清楚。我知道,在前幾天剛發現的地窩鳥蛋附近就有一塊酸刺林,這是打伏擊的絕好地點。既然是打伏擊,僞裝是必須做的,這是我前幾天在王百萬家看電影學到的。就這樣,一幫童子軍頭戴柳枝,臉抹尿泥,煞有其事。匍匐了好長時間,偷嘴的鴉雀現身,像一個正在行竊的盜賊,畏畏縮縮,東張西望,一奔一跳靠近地窩鳥蛋。童子軍屏住呼吸,我拉弓發射,“砰”一聲,偷嘴賊落荒而逃,鳥蛋隨聲而碎。從此後,我不再是童子軍的'指揮員,這讓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我發誓定要勤加練習,成爲一名神射手。從此後,在楊家碾場裏經常會看到這樣一個鏡頭: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手握一把彈弓,以掛在樹枝上的啤酒瓶爲靶子,投石爲器,拉弓發射。這樣的鏡頭持續了數月有餘,或許是能成爲一個精彩的勵志故事。

彈弓該是鄉村孩童的啓蒙。年少時的村莊,貧窮一如巨大的手掌壓着每一塊土地,莊稼人就是在這指縫中卑微的求生者,渺小如螻蟻一般,在貧瘠的土地上尋找糧食。孩童呢,雖然說孩童是藉着樹蔭乘涼的人,卻怎麼也擺脫不了命運縛在他們身上的枷鎖。孩童好玩,這是不容置疑的。鄉村本沒有多少玩物,不像大城市那般燈紅酒綠,黃土怎麼也難以離開。我這一輩的鄉村兒童好玩之物莫不過三:弓箭、彈弓、牧羊鏟。弓箭是竹子做的,細麻繩做的弦,可觀卻不可玩。牧羊鏟可以掏田鼠洞,挖辣菜根,那是大人牧羊的工具,可玩卻不長久。唯有彈弓,它的每一部件莫不取自鄉村,卻都是無傷大體之物,可玩亦可觀,倍受孩童喜愛。一把其貌不揚的彈弓,充滿着智慧。它詮釋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啓迪。小小的石子,隨處可見,隨處可撿,於彈弓而言卻是殺傷力極大的器具。射出去的石子,若是遇不到障礙物,足能達到幾十丈遠;若是彈在障礙物的身上,光是聽到“嗖嗖”的迴音就足可知道它的殺傷性有多大。因此,鄉下人把它視爲一種武器,孩童更是對它喜愛有加。

鄉間有雀,視彈弓爲死敵。這絕不是空穴來風。糧食是莊稼人的信仰,麻雀吃糧食,莊稼人就以此憎恨麻雀。每一個孩童在玩彈弓之初,父輩們總也不忘告誡一句:“吃蟲的鳥兒是好鳥,不能打;麻雀禍害莊稼,儘量多打”。自此,麻雀在孩童的眼裏也就成爲一種玩物。我見過父親玩彈弓,能把飛過眼前的鴿子打下來,就因此父親成了我心中的英雄,如同毛爺爺一般偉大。我沒有父親的能耐,鴿子打不着,只好拿麻雀開刀。我打麻雀,老鳥也打不着,專瞄着剛出窩的雛鳥。那鳥兒呆滯,或是翅膀不硬不能久飛,或是不知道人有多可怕,反正出了窩就待在杏樹梢頭不動。我對它瞄了又瞄,終究會害了它的性命。現在想起來,也只能心中默唸“阿彌陀佛”,祈求佛祖原諒一個少年頑劣行徑殘害的生靈。

貴旺跟我交好,小時候玩耍總也離不開他。他很執拗,總嫌自己的彈弓把兒沒我的好看,發誓要找到比我更好的。某天中午,我倆商議去山頂酸刺林中求仿,希望能找到標準的彈弓把。果不其然,我們在其中找到了更爲標準的,不是一把,貪心的我也爲自己選了一把,爲此又興奮了好長時間。自此後,彈弓真就成了我倆一件標誌性物件,我倆也因此幹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打傷老勤的脖子,惹得那大漢叫罵半天;飛過的石子敲碎麻子老漢家的玻璃,人家找上門來索賠,父親又急又氣,我的屁股總免不了一頓巴掌。

或許鄉下兒童最美妙的時間恰是在中午,一來沒有父母親干擾,二來鳥雀都躲在樹蔭下乘涼,最好瞄準。我跟貴旺許多美好的回憶都發生在某個夏天的某個中午。那天中午,我記得剛下過一場雷雨,雨過天晴不過個把鐘頭。鳥雀俱出,這真是好時候。貴旺玩彈弓沒我玩得好,每次遇到有把握打下來的鳥都叫我打,害怕失了獵物,那次也不例外。他站在一旁,就像一位虔誠的學徒觀摩師傅精彩的表演。我呢,拉弓投石,動作一氣呵成。不料,飛石走偏,不偏不倚落在麻子老漢家的玻璃上,只聽得“咣噹”一聲。貴旺是何時跑掉的,我壓根就不記得。聽見的確是那屋傳來一陣叫罵聲:“哪個沒教養的崽子乾的好事,砸我家玻璃”。

我能理解麻子老漢的憤怒,那種貧窮造成的對任何物件萬分惜愛的心理,一時間涌上他的心頭。索賠是肯定的,但當他知道這件事是我和他的寶貝孫子合夥乾的,所有的憤怒頓時化成一種溫怒,似怒不怒,似笑不笑。“兩個乖子孫,會禍害人了”這樣一句話就把所有的恩怨算是一筆勾銷了。老漢悻悻而歸,父親說什麼也不幹,沒收了我作案的工具。我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從那一刻起,告別童年。至於很多年後,我每次見到麻子老漢,都會笑說一句:“二爸(按輩分,貴旺得叫我一聲叔),你家玻璃修好沒?”所有的感念頓時涌上心頭。

鄉村少年的心思,何曾在被父母捧在手心的日子裏;鄉村少年的天真,卻在一把其貌不揚的彈弓上。沒有人告訴他們將來要走哪些路,現在正在走哪些路。他們只知道,手握一把彈弓,就是站在了世界的最高峯。鄉村的世界何其小,它只不過住在一粒糧食中;鄉村的世界何其大,我拉斷多少勁皮,也沒有把一塊石頭從村這頭投到那頭。

拉緊勁皮,投石爲器,我的兒童時光就在這一拉一投中悄然流逝。長大後,什麼應該忘掉,什麼應該記住,我從來都沒有做過選擇。有些回憶刻在骨殖中。人的回憶真的很小,小的只能裝下一座村莊,一個玩物。就好像這顆石子,拋得再高,最終還得落到泥土中。我想我就是一顆被投出去的石子,從黃土地拋出,最終又落到蒼茫的黃土坡上。誰說人生不像這顆石子,想盡辦法變換軌跡,最終還不是歸於一把黃土。或許這就是宿命,從哪裏來,回哪裏去,人其實只不過是一把拉緊的彈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