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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安放的記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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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鄉,本不是必須爲之的,畢竟外婆不是過八十大壽,況且,我們已經通過轉賬的方式把壽禮錢轉到了外婆手中,可我還是突發奇想地要回去,並且要繞道老家。念頭一經冒出,便成了葳蕤瘋狂的水草,迫切幾乎把人纏得透不過氣,直到雙腳都已經踏上家鄉的土地,才稍稍緩和了些。

無以安放的記憶散文

包的車在三舅屋後的坡上完成了使命。拎箱,下車,車絕塵而去,目送間,對面山頂的一抹鐵鏽紅,毫無徵兆地闖入了我的視線。幾乎是習慣性的,或者說是有什麼在暗中牽引似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順着這抹紅,向其下山窩裏幾棟黑瓦白牆的房子掃去,模模糊糊裏,有什麼東西無聲息地潛入心底,把那根繃着的弦,似是有意無意地撥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到三舅家的當天下午,吃過飯就迫不及待地出門到山野裏晃盪。出門的那當頭,似乎又是習慣,擡頭,眼睛着了魔似的又被那抹紅勾了去,相距不遠的黑和白,看似不經意的一瞥中,自然也是落到了眼底,平靜無波的心湖,瞬間起了不易察覺的漣漪。我想,我該去看看那抹紅,看看那黑與白的堆積,更重要的是,看看那黑與白的後面,翠竹林裏的那一抷土。

次日上午,帶着侄女兒去小賣部買吃食,經過後坡的時候,慢行的腳被誰施了魔法似的,竟然停滯不前,先是凝視那一抹紅,繼而凝視那黑與白,透過黑與白,又凝視着虛幻的翠竹林裏的那一抷土。

買過吃食,鬼使神差地又到了臨近溪溝的人家的大曬場,相對近距離地盯着先前凝視的地方,一語不發。還嫌不夠,端着單反,把鏡頭拉到極限,仔細地端詳着小小視窗裏的那一方世界。正面的房屋,高大,牆壁已不是原來的黃泥,都塗抹了白石灰,門窗也刷了硃紅的漆,曬樓一側可見太陽能和灰色的小房間,看來是新修的洗澡間。只剩一間的老屋,矮小,瘦弱,牆壁斑駁,可憐兮兮地躲在一角的陰影裏。而殘存的老屋旁邊,曾經承載自己幾多歡喜幾多愁的自家房屋,只剩下籬笆、荒草,和一片虛無。

眼裏頓時潮起。那山窩裏的所在,不就是自己呱呱墜地、磕磕絆絆長了十餘年的家麼?那黑與白的後面,翠竹林裏的那一抷土,不就是自己又愛、又敬、又有些埋怨的奶奶的“居所”麼?

嘩啦一聲,胸口偏左的地方發出裂帛的聲響,痛由一點激發,閃電般到達全身。片刻間,曾經刻意掩埋、忘卻、從不願去觸碰的過往,一下子給翻箱底兒似的,倒了個底朝天,亂七八糟地呈現在了燦爛的陽光裏,刺眼,刺心。

猝不及防的痛,又藤蔓一樣纏繞着血緣、愛和感恩,越纏越緊,糾結不清,只得倉皇逃離,對自己說,求求你,放過我吧,別去那兒了,別去那兒了!

以爲自己真下定決心不去了。沉默不語地坐在三舅家曬場那廢棄不用的石磨上,曬太陽,擰着勁兒地不去望那抹紅,也不去探那個山窩。溫暖如金的陽光鋪在身上,又鋪到心裏,氤氳的暖;身後,黑灰的影,拉得老長,老長。

太陽爬上西邊的山頭的時候,心裏的拉鋸戰,最終有了結果。跟三舅媽打了招呼,緊了徒步鞋的鞋帶,拉開衝鋒衣衣袖的透氣口,背上單反,下曬場,過稻田,跳溪溝,到了對岸,沿着荒草叢裏的小徑,往那抹紅攀去。

小徑很快消失在一片齊人高的荒草裏。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到那一抹紅的所在。便跟誰較勁似的,在草叢裏鑽、擠,牛仔褲和鞋帶上爬滿了婆婆針,手也被刺和草劃得生疼,累得氣喘吁吁,卻不太明白所爲何在,固執執拗得有些陌生。

好在,瞧見了在地裏點種油菜的鄉親,問路,從別人田裏借過,總算是迴歸正途,到了田間地頭的“毛狗子”(狐狸)路上。行走一段後,辨別方向,又鑽進地裏,野狗一般,穿過枝頭挑着孤零幾片枯葉的核桃林,躍過開滿鵝黃小花的綠茶樹,又沒入颯颯作響的玉米秸杆裏,翻過了一道道田坎,終於到了很多年前曾是自家的田地。

那塊坎上曾有一棵桐樹的鐮刀田,母親曾經種過一季烤煙。父親常年在外工作顧不了家裏,母親便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把我從牀上抓起來,跟在她後面來田裏摘可以上炕烤的菸葉,記得迷迷糊糊中,曾經摔下過田坎,也曾經摘着摘着就睡過去了;那塊中間有一塊石頭的方形田,母親曾經用煮雞蛋吃來誘惑三歲的我幫她撒玉米和花生種,母親在前面挖窩,我在後面按母親教的給窩裏撒三顆種(實際是兩顆,那時的我總分不清二和三),人小坡陡,經常跌跌撞撞裏把母親挖好的窩又給撲平了,總是惹來母親的一陣喝罵;那塊靠近樹林的滿是大塊疏鬆砂石的田,母親曾經一鋤一鋤刨出石頭,要我幫忙搬到一旁的石壁上集體經受風吹日曬,最後全成了沙壤土,最適合種花生和紅薯……

沿途,盡是遺失的記憶碎片,一一撿拾裏,揹負彎了腰。等到達山頭,那一抹紅觸手可及時,突然發現勾我魂魄的紅楓原是長在林子裏的一處墳塋上,又被四下的鬆、杉遮擋,只適合遠距離膜拜,近距離竟然找不到好的角度拍攝,美豔便不復。

一陣上竄下跳,折騰得沒了脾氣,復回田裏。退耕還林,原來這些母親當作寶貝的田地,如今的主人多是種了核桃樹,或是茶樹,又疏於管理,一眼望去蓑草起伏,秋的天空下,多是寂聊和蒼涼。當然,也有視野的開闊。

就那樣立在山頭田間的一棵核桃樹下,俯看不遠處山窩裏的老屋、竹林,靜想竹林裏安睡的人——奶奶。我知道,爺爺,還有太爺、太奶奶,他們都在那裏安歇,可是於我來說,從未曾謀面的他們,只是從父親母親嘴裏偶爾跑出的一個個字符,沒有任何溫度;而奶奶她,卻是看着我出生、長大的人,是曾給予我幾多希望和關愛的人,是曾經鮮活立體的存在

我出生時,土地還沒有下放到農戶,母親生下我後不久就到隊裏參加集體勞動,是奶奶用糖水和玉米糊喂活了我這條小命,在奶奶的懷裏和背上我又學會了咿咿呀呀;那年,四姑媽好心用一顆炒好的玉米泡子在餓得哇哇大哭的我的嘴邊晃,結果被幾個月的我神速地捲進嘴裏並卡在了喉嚨裏,出不得出來,下不得下去,是奶奶拼命灌水,終於把玉米泡子泡軟了,才得以衝下去救了我的一條小命;高中在小姑媽家寄讀,每天晚自習回來,奶奶都備有熱氣騰騰的飯菜,還有削好皮的蘋果,衝好的熱牛奶,剝好了殼補腦的核桃仁;就是奶奶重病在老家照顧她的那些日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奶奶,一會兒嫌父親鼾打得響,一會兒嫌母親給準備的洗臉水不是冰就是燙,卻從沒有嫌過我,只要是我看護的夜晚,她都孩子一樣的乖,總是吃力地側過頭看我,又吃力地催我去睡覺……

回憶,催生了眼淚,血緣親情暫時沖淡內心的仇恨,愛和感恩終歸佔了上風,決定下山,從老屋場走,到奶奶的墳頭站會兒,陪奶奶說會兒話,即使沒有紙錢燒,即使不作跪拜儀式,也是心安的,相信奶奶的在天之靈也能感受到。

順着記憶中的小路下行,走到桐樹坡,剛一轉彎,就望見老屋場先前沒有人的曬場上,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佝僂着背。那是三叔、三媽。剎那,猶如悟空給使了定身法,腿便如灌了鉛般拖都拖不動了,眼淚在眶裏打轉兒,心又被撕裂得生疼生疼。逃避、躲藏了多年的過往,這一瞬間,全被生生地給扯了出來,又無限放大、擴展。

大概三歲的時候,就因爲我把玩了幾個月的堂妹的小胖手,三叔惡狠狠地喝斥我,這還不算,又在我頭上敲了幾個“爆栗子”,還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到大門外扔到地上,關上矮門子又是一陣怒罵和警告;夏天突降暴雨,同樣只有幾歲的我把曬場上能夠拖走搬走的糧食都弄走了,只有曬席上的麥子沒有辦法弄到屋裏,母親從地裏趕回來要我去三叔家拿公用的大木瓢快點收麥子,我去了,不給不說,又是罵,又是“爆栗子”;因瑣事三叔與母親大吵架,三叔面色猙獰,指着我大罵“沙牛”(就是母牛的意思,污辱的罵法),說母親沒有生兒子的命,而當時幾歲的我正與三叔唯一的女兒在米臼旁玩耍;一條菜花蛇爬到我家屋檐下的麻雀窩裏偷食不會飛的麻雀仔兒,吃後就懸在大門頂上下不來,生性怕蛇的我和母親顫慄不已,三叔卻在一旁的曬場上抱着手臂,饒有興趣地準備看熱鬧,等母親砍斷晾衣杆把蛇接下來後,三叔又在那兒陰陽怪氣地咒我和母親用了這根晾衣杆後都生小蛇,一旁的奶奶,只是鐵青着臉回了自己的屋……

我生性敏感早熟,上述種種,都在心裏牢牢地打下了印記,無論怎麼抹都抹不去。由此,我過早地結束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刻提醒自己是女兒身,凡事都要爭個贏,都要證明自己不比男子差,而這,幾乎刨去了幾十年來我內心深處真正的快樂。有人說牢記別人的愚昧無知只是懲罰折磨自己,道理都知曉,也以爲自己掩飾得極好,也以爲自己只要不去觸碰便是忘卻,不承想,面對面的承擔,終還是不能釋然、解脫,不能放了別人,也放了自己。

猶猶疑疑裏,沒有向前邁步,而是折回田裏,躊躇着下行。到了姨媽屋後的田裏,那一小塊耳垂樣的田曾經是我家的菜地,田坎上砍過一棵棗樹,樹樁上經常會長出木耳;一旁是奶奶曾經的菜地,我家種大西紅柿,奶奶種小西紅柿,一串串的紅,又一串串地被我偷偷摘了塞進嘴裏填肚皮……

蹲伏在玉米秸杆間,望着迷人眼的黃燦燦亂糟糟的野菊花,望着田裏支着的嚇唬鳥雀的布衣人,望着已是炊煙青紫的老屋場,曬場上那兩個人還在。就是他們,用惡毒無比的話咒罵我的外公,也是奶奶的親弟弟,把奶奶氣得吐血;也是他們,因了一些瑣事,叫囂着要把母親砍死,把母親按在竈屋的角落裏差點沒命;還是他們,在奶奶去世後的葬禮上,叫着葬禮所用的糧、油、肉、菜等等,都得按市場最高價給他們換算錢,又因爲父親一點點疏漏大罵父親,氣得父親只差在奶奶墳前一頭尋死……

不管承認不承認,深埋於體內的血緣親情,還是以蟄伏的形式存在着,始終是擺脫不了的事實。愛之深,痛之切,不知何時,一直剛強或者說是強撐着裝剛強、極少流淚的我,卻眼淚成河,淚珠兒連成串地叭噠叭噠砸向曾經熟悉的土地。諸多舊事,願意不願意記起,只要撕開一個小口子,便都一齊涌了出來,羣魔狂舞般,攪得我頭痛欲裂,心也痛得麻木。一如網裏的魚,還被迫不停地翻騰,而越翻騰,網纏得越緊,於是幾乎就成了死結。

天色已晚,深沉的暮色從四邊山頭圍起的邊緣漫過來,曠野寂靜,沒有牛哞、狗吠、雞叫,只有山風掠過玉米秸杆和枯枝敗葉的聲音。耳畔,似乎又聽到了那年夏天奶奶去世前,老屋旁的水窪裏,苦雀鳥一聲緊似一聲的叫:苦哦,苦哦……

傷害已成更改不了的事實,看來,冥頑不靈也好,頑固不化也罷,無論如何,我是斷然不會去老屋場了,不會去面對那些怎麼都無法放下種種情緒的人和物,故而,滿心糾結和傷痛裏,雙膝跪地,對着老屋的方向拜了三拜:奶奶,我不到墳頭來看您了,請原諒孫女的不孝!孫女始終無法躍過心中的那道高坎,始終無法真正放下和釋懷,即使血緣關係,也淡化不了那些過往,或者說是仇恨,孫女只能選擇逃避,遠遠地不去觸碰……

起身,拍掉腿上的浮土和草屑,回望黛色的天空和山巒,將無以安放的記憶,寄存。再從玉米秸杆裏鑽出,下到姨媽家屋後,折回田裏,一級一級跳過田坎,向三舅家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