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徽商蛇魘的優美散文

徽商蛇魘的優美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55W 次

啓程去徽州時,正是煩悶炎熱的夏季。因而在我的記憶裏,關於徽州,它就像夏日那濃稠的蟬聲,總在暗夜裏一聲緊似一聲,穿過那密不透風的橘樹林還有新溪口教堂的尖頂,迴旋飄蕩,令人煩躁不安。俯瞰那座新安江畔的村子,總會讓我想起那個給我講故事的徽商。

徽商蛇魘的優美散文

童年,關於徽州那些沉澱的意象,已經像一顆種子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那座江南美景深處毫不起眼的老宅子在我看來非常適合拍古裝影視劇或者鬼片。宅子門頭上掛着的那面鏡子風風雨雨多少年,不知照見了多少非常事,悲歡離合都聚在那裏;還有門頭上方懸掛的那把剪子,業已生鏽了,然而與它緊密相連的卻是這位徽商的母親,她守寡大半生含辛茹苦撫育五個兒女,不改嫁,不移志,左鄰右舍都成了她守貞的人證。一把冰冷的鐵器,雖然鏽跡斑斑,鎖住的卻是一個女人的心,那是禮教影響下活物的見證。

那條會打呼嚕、在地板下沉睡、忽然消失掉、頭上長角的大蛇,改變了他整個家族的命運。至少從他的爺爺開始,家族裏的人一直到父輩都無法善終,於是他們兄妹幾人幾乎都離家出走,到外闖蕩,希圖改變大蛇帶來的魔咒。

關於父親,他說,那是一個木匠和棺材的故事。在一個大雨如注的夜晚,人們從江對面將尚有餘溫的父親裝上船,那情景如此清晰,總會讓他從泛有涼意的夢境裏猝然醒來。他說,每次父親幫人打造完棺材,總會躺進去試試,然而那一次卻是永遠出不來了。“哦!辛勞一生的父親終究沒能爲自己打造一個匣子,在開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列車上,他搭乘了別人的班車。”——這讓雖然已經身家過億的他,一直無法釋懷,現在父親已經躺到泥土裏很多年了,就算換成檀木的匣子,可否能安妥父親的魂靈呢?這是一個徽商淤積的傷和心結,如果他的父親泉下有知,不知道是否能夠安然天國。

講起這些故事的時候,我總感覺他的故事頭緒繁多,不知從哪下手,或者他腦海裏總有幾股風在亂竄,紛繁複雜地衝擊着他的記憶,也讓我急於深入其中瞭解。那就從他的老宅子說起吧!

老宅,酣睡的大蛇。

他說不是因爲2013年是蛇年,才刻意和我講這個故事。這個徽商和我交情甚篤,所以他毫不避諱自己的一些奇怪的嗜好,比如他會吃口味很重的東西,像豆瓣醬,在別人看來鹹得簡直難以入嘴,然而他用煎餅裹起豆瓣醬,吃起來津津有味,彷彿如此才能陷入回憶,纔好講明白這個故事。

童年的他和奶奶住在老房子裏,現在這座老宅已經成頹圮,木質的地板在江南的煙雨和老鼠的共同作用下,已經稱得上千瘡百孔。一天夜裏,奶奶突然聽到有人在打呼嚕,便用小腳蹬了蹬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說,你小小年紀怎麼就會打呼嚕啊?他睡眼惺忪地回答,奶奶不是我啊!年邁的奶奶側耳細聽,這才發現,打呼嚕的聲音來自地下。他們起身下牀,點亮香油燈,昏黃的燈光映照着祖孫倆人驚恐不安的臉龐。他們既想知道這個打呼嚕的傢伙真容如何,又怕這不速之客給他們帶來災禍和不測,他們可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然而好奇心如此強烈,他們逐步靠近那個聲音的來源地。

昏黃的燈影裏,他們看到了那條大蛇,它角質的頭部就像是傳說中的龍,此刻的它似乎還在睡眠,全然不知兩個人正在靠近它。它的眼睛裏閃射着寒光,或者那本身就是一條睡覺時不閉眼的蛇。祖孫倆嚇得差點打潑了香油燈。奶奶立刻告訴他,趕快去找在山上替人守茶園的父親回來。他屏着呼吸,順着牆根慢慢挪出堂屋。出了門他稍稍定了定神,跑得像風一樣,崎嶇的山路在他腳下簡直如履平地。小腳的奶奶無法跟他一起出去,她只有一個人承受巨大的恐懼。

他的父親甫一聽到這個消息,嚇得猛打激靈,差點站立不住。一想到年邁的母親一個人在家和大蛇對峙,或者即將被大蛇吞噬,他就心急如焚。他和兒子十萬火急地趕往家裏。但是到家了,他的父親才發現,赤手空拳的自己是無法和大蛇較量的。三代人說不定很快都會成爲這條大蛇的盤中餐。於是他發揮了一個木匠的天賦,在短時間內,悄無聲息地做了一個特殊的工具,那是一個類似於勾鐮一樣的東西,既能卡住大蛇脖頸,稍微用力又能取下大蛇的首級。木匠將勾鐮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準備近距離擒住大蛇的時候,才發現打呼嚕的大蛇已經沒了蹤影,屋內只剩下嚇得昏死過去的母親。木匠不死心,他順着大蛇伸頭打呼嚕的出口找,發現了大蛇身上遺留的鱗片。最後,他在堂屋山牆那找到一個碗口粗的洞。

徽商說,老宅倒塌多年後,在那條大蛇消失的山牆根出現了一眼泉,而今還在,即便是最旱的季節,那眼泉也未枯過。那大蛇是不是幻化成了一眼泉?他的父親找不到這詭異消失的大蛇,覺得心裏像堵了一塊巨石一樣難受。於是,這個木匠突然做出一個奇怪的決定,決定爲人打造棺材。一個優秀的木匠要想做好一個安放逝去之人的匣子,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嘛!然而奇怪的是,每次做完棺材,他都要進去躺下試試,爲死者提前試驗,看睡着可舒服。

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和那已成頹圮的老宅有關。如今,那巫術氣氛濃郁的老宅之上又建了新的宅子,在所有徽派建築中它毫無出奇之處,然而那面鏡子、那把剪刀、那些順着牆根爬行的蟲子,幾乎都是巫術意象的化身。如今奶奶已經託體同山阿了,無法再講述這一切究竟是不是幻象。至於他,他是一個務實的徽商,我想破腦袋也無法找到他編故事的理由。但不管如何,這件詭異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這些關乎他家族的命運和隱祕的細節,他沒必要撒謊,然而真的又像傳奇故事。也許這個家族的人就這樣被陰鬱籠罩了幾十年也未可知。那大蛇究竟是具象還是虛幻的描繪,我無從知道,然而徽商卻說童年的他耳聰目明,豈能編故事,他又不是會寫小說的莫言。沉重的肉身之外,籠罩着他夢境的總有一條長角的大蛇。

父親,匣子試睡者。

一個木匠,自從遭遇那條大蛇之後,性情大變。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卻又有違常理。他告訴我,父親因爲天天和棺材打交道,他們兄妹幾人都不大敢挨近父親,彷彿一挨近他,就會被死神拖去。江南的天總是陰沉的時候多,但打造棺材卻是在陽光下進行,面對這通往另一世界的載體,生者似乎總不能釋懷。他的父親自從見到大蛇之後,開始了無節制地喝酒,每次到外面做完活計回來,總會踩着斑駁的樹影在月光下踉蹌。曾經有那麼幾次,他試圖勸父親戒酒。然而父親那時候是一個沉醉在酒世界裏的哲學家,每天說着莫名其妙的話,怎麼會聽他說什麼戒酒的話呢。雖然酒醉,但每次從蜿蜒山道上歸來的父親,從未跌到過新安江裏。

說到這裏,他感嘆地說,那是一條多麼清澈的江啊!他回憶起更小的時候,那時父親會陪着他在江上捕撈,教他游泳。游魚、水草和清風,這在酷暑難耐的江南,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在周圍羣山環繞的小舟上四處遊弋,這樣的水上生活,想不愜意都不行。如果父親不去幫人打棺材,每天都能陪着自己泛舟江上那該是多麼愜意的事情。然而長角的大蛇改變了父親。他說,父親沒事的時候總會到山牆根那發呆。有天,父親把他叫到跟前,疑惑地問他,兒子,你真的看到蛇了嗎?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是的。

此後,父親做了一個裝蛇的匣子,說要爲蛇安一個冢,做好的蛇棺材就擺在院子裏。雖然知道那裏面是空的.,但是大家總疑心那條大蛇會趁他們熟睡的時候跑進去打呼嚕。經常不歸家的爺爺,手裏幾乎隨時隨地都端着茶壺。他和父親輪番守茶園,那天爺爺進門看到那個奇怪的東西之後,就問那是什麼?他怯生生地回答,是父親爲大蛇做的棺材。爺爺一聽,說,什麼大蛇,鬼影子都沒見着!隨即拿來斧頭把那棺材劈了,當柴火燒了。但是那板子在竈間燃燒時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氣味,他總懷疑那是蛇肉被燒焦時發出的氣味。所以,那頓飯他吃得心裏總有什麼堵着一樣,想吐。父親回來看到蛇棺材不在了,很快再做了一個。做了,沒蛇可埋,仍然擺在院子裏接受日曬雨淋。爺爺回來還是會把棺材劈掉,當柴火燒。可每次一燒棺材板,竈間就會升騰起那股怪味。那時的他,家裏貧窮,基本上買不起肉,每當能打牙祭的日子,他總會聞到那股奇怪的味道。長此以往,他的身體逐漸消瘦,簡直稱得上骨瘦如柴。

這個徽商告訴我,直到現在他仍然不吃蛇肉。走南闖北數十載,見識了蛇肉和烏骨雞燉在一起謂之“龍鳳湯”的美味,但是他從不下筷。雖然現在他已經開始信佛,可這飲食習慣卻和童年時期的那場夢魘般的經歷有關。爺爺在劈了幾副蛇棺材之後,一次從山上回來,跌到江裏去了。山道沿江的地方都有茂密的樹林,唯獨他摔下的地方寸草不生,等人把他撈起時,屍體已經發泡。家裏人因爲怕這腫脹的屍體嚇到小小的他們,所以他未能再見爺爺最後一面。他的父親在爺爺意外死去之後,再也沒做蛇棺材了,彷彿做蛇棺材就是爲了跟爺爺賭氣。不過這倒讓大家稍覺安慰,但是四十多歲的父親卻很快衰老了,鬢角的白髮像爬山虎一樣逐步向頭頂蔓延。他總會聽見母親在竈間唉聲嘆氣,也許爲菜裏沒有油水,因爲幾個孩子眼裏都閃爍着餓狼樣的光;也許是因爲父親日漸消沉,簡直是每頓都離不開酒了,擔心他從此爬不起,拈不起刨子和鋸子,他可是一家的頂樑柱啊!每個人的命運似乎都和大蛇綁在了一起,也許造化本身就愛爲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甚至把人推向更深的深淵吧。

他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起得很早,說要去江對面幫人打楠木棺材。那是當地的富戶,家裏有吃不完的米和如林的臘肉。想到父親即將到這家人去打牙祭,他也十分想跟着去。但是父親陰沉的臉讓他望而卻步,倒是他家的狗跟着去了。那條狗在他的目送下,跟着父親屁顛屁顛地很快走出他的視野。後來他回想起,那條狗是從不跟父親路的,因爲父親去做木活的地方大多是江對面,狗雖然能鳧三江,但是他父親從不帶狗坐船出門。他也不曾想到,那天是他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當楠木棺材做好後,他的父親躺進去之後就再沒能站着出來。晴朗朗的天,突然間風雨大作,墨黑的天像口鍋罩在頭頂。他們盼着父親早點回來,然而江上的渡船上這家做喜材的人家送還的卻是父親即將冷卻的身體。他們說父親躺進去後不久,就到吃飯的點了,但是讓人叫卻沒了聲息。一夥人手忙腳亂地把他擡出來時,他的父親已經不省人事。摸着父親的屍體,平生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靠近他的父親,他發現這個中年漢子手上的老繭厚如那條蛇的角質,鬍鬚上甚至還沾着木屑。父親,那個平時不苟言笑的人,此刻就躺在那,任憑他們淚雨滂沱,呼天搶地。他的父親只溫順地睡在船上,雖然有油紙傘遮着,但是雨水還是和他的身體一起慢慢冷卻,旁邊那條落湯雞一樣的狗朝着江心狂吠,不時發出小孩一樣的嗚咽聲。那情景,而今他回想起都平添幾多哀傷和悲涼。

後來那家人對他說,你父親在給棺材雕花的時候,就不斷感嘆說,要是自己死的時候能睡在這樣好的棺材裏,死也瞑目了。這棺材既然是他打的,那麼請你們派人去把它擡來裝殮你的父親吧。其實那家人是覺得不吉利,好端端做喜材,卻讓木匠師傅死在了裏面,算什麼喜材。既然如此,不如狠狠心給他的父親,做個順水人情,也能博得鄉人口中一個仁義厚道的好名聲。父親如願以償地睡在楠木棺材裏了,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家裏的頂樑柱垮了,他的母親一下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一個守節的母親從此含辛茹苦地帶着五個孩子,在江南的煙雨裏逐漸老得面目全非。

兩個男人,一個想用工具置蛇於死地的父親,死在船上;爺爺,那個焚燒蛇棺材的老人跌入江中,死後,屍體也擱在船上。他們宿命般地似乎都在死在水上。也許那大蛇真的是一條龍,雖然龍的形象那麼虛幻,不然兩個男人怎麼都在死的時候和水扯上關係呢?

祭祀,爲了心安的慰藉。

徽商父親去世後,他的母親很快成了一個基督徒。現在徽商帶着我們參觀他家所在的那個鄉村時,那座教堂已經翻新了。因爲是在鄉村,這座帶着尖頂的教堂就顯得很惹眼。雖然大門緊閉,但可以想見在禮拜的日子裏它的盛況。他說,鄉人有信佛的,但更多的人卻跪拜在了耶穌的腳下。他的弟弟,一個天生就會繪畫的兒童,除了癡迷地留戀教堂之外,更多的是趴在橘樹林中,每天觀察螞蟻和鳥雀之類的小動物,當然那些動物都在他的畫筆之下栩栩如生地活了起來。但這些都不算怪異,最古怪的是他還在晚上踩着月光狂歌,唱什麼,誰也不知道。一唱歌,他就進入癲狂狀態,幾座山地瘋跑。操碎了心的母親追在他後面跑,可惜母愛在這樣的癲狂面前,蒼白無力。

接着家裏的老母豬生下了一窩豬仔,其中,居然有個肉球。他們的鄰居,一個膽大的屠夫,用刀劃開肉球后,發現那豬長着大象一樣的鼻子。聽人說那樣的豬,如果用刀子劃它的皮子,劃成縱橫交織的網狀,它就真的可以長成大象。然而,他家裏的任何人都無法那麼殘忍,敢用刀往那麼小的豬身上劃。甚至包括那屠夫也不信這樣的傳說,雖然他殺過很多豬,卻不敢做這樣的事,也許在他看來,豬真要長成大象,那將會給他帶來災禍吧。總之大蛇出現,帶走了他家裏兩個人之後,怪異的事連續發生。他的母親已經憔悴得像一片竹葉,他甚至擔心哪天來陣風就能把母親給吹走,不過這位堅強的母親也許就是爲了撫育五個兒女,而今依然健在。除了無休止地勞作,她大多時間交給了做禮拜和祈禱,甚至於在飯前都不忘祈禱,嘴中唸唸有詞,但母親的祈禱似乎沒有任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