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外公散文
（1）
“我外公要離開我了，那種離開屬於永遠。”
產生這想法早在一個半月前，當時外公進醫院體檢，最近半年他咳嗽得特別厲害，每次咳嗽都留意唾液，還有肺部的感覺。
這回，進院時他狠狠咳嗽了一把，那張平日用作擦嘴的紙巾終於包裹不了濃稠的血液，他心情很差，坐在牀上等家屬給他取體檢報告。
“肺部感染。”家屬的話。
外公鬆上一口氣，“幸好是肺部感染”，露出大大的笑容，家屬們也笑着說，“多點休息，過幾天就可以出院。”
確實幾天後他出院了，回到自己的村裏，坐在熟悉的椅子上，認真看了四周，跟周邊的人聊天、細談，聊着聊着再次咳嗽了，唾液裏還是滲血，他不說話，情緒低落。
我們都說會沒事的會慢慢好起來，這些話大家都儘可能說得自然點，儘可能偏向真誠，唯獨如此才能把體檢報告上“癌症”一詞掩飾，唯獨如此才能讓他過得安心，唯獨如此我們才能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因爲——“他最長活不過半年。”
這是醫生的原話。
實際上前後只有一個半月。
（2）
外公走之前，他躺在牀上，蠟黃的臉一如被風乾的糖漿塗抹瘦削的全身，他看着電視，過後有段時間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不說話，我也不挑起話，知道說話對他而言已是費力。這對望裏我並非腦袋一片空白，很多碎屑般的記憶從中揚灑，緩緩下降，越積越高——
小時候聽外公說得最多的一句是，“你以後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
每次我都點頭掩飾敷衍，打心底覺得讀書沒啥用，難不成你出來工作會用到古詩詞？難不成會有一個領導叫你寫一篇文章，還要限定字數，題目是《寫一個你愛的人》？
但外公還是希望我能讀好書， 他出生在中國處於矛盾混亂時期，他意識到知識能夠改變命運，當時他被選中去當空軍，只是不料入伍前夕去理髮店掏耳朵被戳破耳膜，錯失機會，然後選擇耕種柑橘，一種就是六十年。
當時我對讀書沒有太多興趣，我還喜歡跟這個世界背道而馳，不太喜歡成爲別人眼中的“模板”，或許有些時候讓外公傷心，他那我沒辦法，但他也不曾打我，小時候父母打我，他還拉開他們，我發燒撒嬌不肯吃藥，他給錢我買玩具，帶我四處逛逛，給我買好吃的。自己倒是無所謂，他沒嘗試過吃早茶然後悠閒看報的日子，沒喜歡的歌手、偶像，沒享受過任何物質的幸福，甚至連雪他也沒看過，去旅遊都是廣州附近的清遠、珠海，包括臨走前第二天還執着地跟我們說，“惦掛着那些柑橘。”
我曾經很好奇那片種滿柑橘土地有什麼魅力，是地下藏着寶藏還是柑橘能能長出金塊？
小時候經常去那挖些東西，然後捉螃蟹、看蜻蜓，雖然好玩但對比玩具、動畫片，總是缺少一點腎腺素上的激情。
外公這輩子的時間都重複在施肥、澆水的動作裏，即便生病了也埋頭苦幹在那片田地種，他所有的兒女早就成家立室，生活不愁吃，他依舊每天髒兮兮地到那，還向來樸素，沒見過他穿特別光鮮的衣服，都是普通的白衣、一對水鞋還有頭頂草帽，逢年過節還會到田裏工作一番。
不慎是16年那次，過年前夕的一晚被偷走了三十多盆柑橘，外公因此病了，到了17年不得不安裝監控，有一次我到田地裏，外公很高興地給我展示，我看得出他把生命都寄情在這，說真的，他是不想離開的，臨走前他還掙扎了很長時間，他說要一直種……一直種下來，用別人話來說，他是有工匠精神，可我太喜歡用這詞，他只是農民，淳樸的中國農民，這時代的之所以幸福，真該感謝那年代的人能夠吃苦。
曾經我問過外公，“你種柑橘到底爲了什麼？”
他很直接告訴我，“錢。”
當時我二十歲，但我知道他是騙我的，我看得出一個人長大後對“興趣”、“夢想”這詞會倍感羞澀，羞澀的原因是懂得珍惜，然後繼而堅持。
很多種柑橘的人每年都會買一些樹苗嫁接，既方便又省時，外公沒有，他提前兩年培養，用同行的話來說他就是笨，笨在他的苗子真的不太好，明明可以買些好的苗子種起來，他卻沒有，六十年下來都是通過嫁接，現在他所種的柑橘都遺傳了最初那個基因，那基因有外公當初第一次給予的愛……
這纔是真正的不忘初心。
（3）
隨着惡性腫瘤的擴散，已經影響到外公腦部的神經，近一年外公的脾氣不太正常，臨走前還十分暴躁，我表弟說，“他住醫那段時間天天看着掛鐘，不斷提問‘爲什麼還不走？’”
表弟撒下善意的謊言，“這鐘是壞的。”周邊的人都配合說：“確實是壞了。”
外公安靜了，然後半夜忽然醒來罵我表弟，說了很多“你這個撲街仔”這類難聽的'話，非常暴躁，表弟很傷心，他傷心的不是被罵，他傷心的是外公冷靜後的自責，表弟扶他走的時候，他十分羞愧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
然而表弟跟我說起這件事時，我刻意躲開他的目光，包括昨天送葬時，我刻意躲開了很多人的目光，因爲每個人都雙眼泛紅，有些情況有人大哭起來，我馬上狼狽地躲在一邊，我很怕哭，即便如此有幾次淚水還是浮滿眼眶，我用力噙着，不斷吸氣、咬牙。我不想任由淚水放縱，我之所以拼命地忍住，因爲小時候每逢哭時，你都叫我忍住……你說男孩流血不流淚，所以我忍住了。
在別人面前我是不太想承認自己長大了，一個多月前28歲的生日我還說“希望來年更加懵懂一點、童稚一點”，但在你面前，我很想承認自己長大了，我也明白了讀書的重要性，現在我每天都看很多書，我每天都寫很多文章，我寫的東西能夠賺點錢，偶爾還能夠幫助人，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成爲你心目中一個有用的人，至少我能夠寫點東西記錄你……至少這樣的記錄能讓你成爲一個永恆，所之於我……
所以，外公你別掛心，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靈魂，走得再遠也沒關係，若真有所謂的輪迴，望下輩子彼此還能有緣分，我要成爲那個很關心你的人，你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