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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之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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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之善散文

我很小時候,我們一家在三彎巷李家南院居住,那時候,就和我三爺一家住在一個院子裏。在我的祖輩中,我還沒出生,大爺爺就病故了。我爺爺六十歲剛過就駕鶴西去,那時,我還在上高中。我四爺,他蒙冤入獄之前,我基本沒有印象,出了監獄不久,他便含恨自殺,時間上,我與他交集甚短。只有我三爺活了八十二歲,壽命最長。他壽終正寢時,我也已經四十八歲。所以,我覺得,從時間跨度而言,我與三爺交集最長,我才得以從從少年到壯年,從不同年齡的眼光去觀察他。也因此,在我的祖輩中,我對我三爺的瞭解程度也就最深——似乎比對我爺爺還深。

三爺給我的印象,要非用一個字去概括,那就是:善。

我少年時期。一個百貨公司門市部裏。我三爺一隻手用力扯動着布匹,另一隻手拿個尺子一拐一拐地丈量。成捆的布匹在他的拉扯下乖乖地翻滾着身子,丈量過的布匹,緩緩地打着褶皺,不斷加長。我三爺丈量布匹,簡直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琴師在彈琴,雙手行雲流水,布幅矯若遊龍。

我三爺聚精會神,眼睛緊盯着布匹和尺子,嘴脣微微翕動,大概是在數數。不一會兒,丈量完畢,我三爺雙手一抻,把丈量好的布塊對摺一下,又對摺了幾下,然後,摺疊成厚墩墩的一沓。接着,拉過櫃檯上的算盤,五指上下撥動,噼裏啪啦,眨眼之間,就報出了應付的錢數。看我三爺那麼嫺熟地打算盤,也是一場藝術享受。這種藝術享受,長這麼大,我只從兩個人那裏看過,一個是我爹,一個就是我三爺。

最後,我三爺拿一張紙,將布匹包好,遞給買布的人。在我眼裏,整個過程,也就三兩分鐘時間,便妥妥搞定。

丈量布匹的整個過程中,我三爺始終滿臉微笑,在向買布人報錢數的時候,也滿臉堆笑,語氣平和。買布人也似乎受到了我三爺的感染,也一邊說:“好的,大爺!”一邊滿臉和氣地掏出錢來,交給我三爺。我三爺又認真仔細地找了零,雙手遞過去,微笑着說:“走好!”

這一個場景,就讓我看到了我三爺職業之善:不但業務擅長,爐火純青,而且,溫文爾雅,待人和善。

其實,我還看見過他當倉庫保管員時,對琳琅滿目種類繁多的倉庫貨物如何的瞭如指掌;還看見過他在百貨公司抓倉庫建築時,對建築材料、施工流程是如何的瞭然於胸;甚至,還看見過他退休之後,在一個私家公司門店裏,被聘用做主管時的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他身上,處處散發着我祖輩們共有的聰明睿智,以及在榮茂祥雜貨鋪裏所鑄就的幹一行精一行,以和爲貴的經營理念。

“新智,給你提貨單,去給馬頭供銷社送貨去吧。”這是我三爺在對我爹說話。

說這話時,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某一年。當時,我三爺在縣百貨公司倉庫當保管員。他所說的提貨單,就是提取貨物的單據。這話說的是,我們縣裏的馬頭供銷社在縣百貨公司訂了貨,我三爺把提貨單留下來,交給我爹,要我爹提了貨物,給馬頭供銷社送去。

那時候,我家裏有一輛架子車,架子車可以運貨,從縣城運到馬頭鎮,得七十里地左右,一趟貨運下來,大概可以掙個五六塊錢的運費。五六塊錢就可以買二三十斤糧食,夠全家人吃好些天,解決肚子捱餓的問題。按現在說,出力掙錢,天經地義,但是,在那個時候,這樣出力掙錢,卻屬於“資產階級尾巴”,屬於“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的個人違法行爲,要是被人告發了,就得被帶上一些莫須有的帽子,挨批挨鬥。所以,我三爺找我爹去運貨,是偷偷地,冒着風險的。

他之所以要冒着風險,無非是想幫助我們一家人。我們一家人當時都是農業戶口,生產隊一年下來分的糧食最多能撐半年,另外半年,要是不想辦法,只好去喝西北風;或者,就是吃糠咽菜,才能緊緊保住活命。我三爺呢,在心裏掛念着我們一家,所以,盡其所能,能幫我們就幫我們。平時,只要鄉下十幾個鄉鎮供銷社提了貨,需要運送時,他都儘量讓我爹或者我們弟兄們運送。每次裝貨的時候,我三爺還都幫着點貨裝貨,忙個不停。大熱天,累得渾身是汗,只是擦一下汗,繼續幫我們幹。

那年月,我三爺的幫助,對我們全家的生活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漆黑的夜裏,我和二哥還有兩個表弟在淋石灰。淋石灰,就是在一口大鐵鍋裏,將石灰粉加水攪拌成灰漿,撈出石塊和灰渣,再將比較純淨的灰漿倒進一個深坑裏,等水耗幹以後,就可以挖出來壘磚或者抹牆了。在那個時候,這活白天裏也不敢幹,怕被公社的人查到了,要被處罰,只有晚上偷偷幹。

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正幹着,發現來了一個人,黢黑的夜裏,只看見黢黑的身影,我們嚇壞了。趕緊停下來。那人走近了,一說話,原來是我三爺。

他一邊親切地問我們:“咋樣,累不累?”一邊遞給我們一沓東西,說:“我給你們帶來了幾雙勞保手套,厚的,戴上吧,溼石灰燒手,能把手燒掉一層皮。”

還真是,一大鐵鍋,大約三百斤左右的石灰漿淋好之後,就得我們弟兄四個一起用手掀起來,將灰漿倒進深坑裏。幹石灰加了水,溫度得有五六十度,生雞蛋撩裏邊,都能煮熟。而且,對皮膚還有腐蝕作用。我們掀大鐵鍋的時候,大鐵鍋鍋沿上濺滿了熱乎乎的灰漿,燙手。一開始,手上還沒什麼感覺,時間長了,連高溫燒帶腐蝕,手指漸漸血紅,生疼,時間長了,就層層脫皮。戴上三爺送給我們的勞保手套,手被保護起來,就好多了。

那一段時間,我三爺負責縣百貨公司倉庫建設。他就盡其所能,把拉土、淋石灰等活交給我們幹。他不但給我們找了活幹,還在深夜給我們送來勞保手套。戴上勞保手套,我覺得我心裏暖暖的,覺得三爺真是一個善良慈愛,體恤他人的好爺爺。

“新智,這個媒我就奔着你三叔啦,你三叔要操心這個事兒,事就能成,要不,還真不好說。”說這話的,是我堂叔培智後來的媳婦的爹。

我培智叔是個苦命人,在我四爺含冤而死之後,四奶奶又改嫁到農村,當時,我一個堂姑,兩個堂叔,都跟着他去了鄉下。那時,我培智叔尚小(他比我小9歲),等到大了,歸宗回來,回來後不久,我三爺就辦了退休,讓他接了班,在縣百貨公司上班,成了一個正式職工。有了正式工作,他纔有人提親。提了親,女方離我們家不遠,女方的父親就找到我家來,讓我爹給我三爺捎信兒。

我爹給我三爺一講這事兒,我三爺馬上笑着說:“自己的孩子,我哪能不操心啊?”然後,他就以家長的身份出面和女方家長見了面,女方家長自然應允,兩家就訂下了婚事。訂婚之後,我三爺又操心爲我培智叔蓋了房子,風風光光,把新媳婦娶進了家。

那之前,我培智叔的哥哥文智叔已經早就歸了宗,也是我三爺處處關心,給他找活幹,操心給他翻蓋房子,出面給他提親,訂婚,娶了媳婦。

即使我四爺的女兒,我堂姑翠蓮,我三爺也幫忙不少。她雖然也跟我四奶奶下了鄉,但是,成人以後,要出嫁,也是我四爺出面訂的婚。據我翠芝姑和翠金姑說,我翠蓮姑結婚,我三爺還陪了嫁妝,一櫃一櫥。我翠蓮姑自己還回憶說,“還有一條縫紉機呢。”我翠蓮姑至今回憶起來,依然還感動得掉眼淚。

要沒有我三爺操心,我翠蓮姑也許就不會體體面面地出嫁,我文智叔和培智叔哥倆也許在我們東關就根本無法存身。

而且,我三爺退休以後,還經常和三奶奶一起,幫文智叔、培智叔家裏看孩子,以便他們能出門幹活掙錢。他們老兩口,在我文智叔和培智叔哥倆前,真是比親生父母還親。

按一般人看來,我四爺的孩子,我三爺即使不管他們,不替他們操心,也不違背什麼常理。但是,我三爺就是這樣的善良厚道,自覺地把撫卹自己已故弟弟的孩子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並且盡心盡力,幫助他們過上了比較體面的生活。

我大姑奶奶死得早。二姑奶奶和三姑奶奶都嫁到了鄉下,家庭條件都不富裕,我三爺就十分掛念他們。特別到了老年時,他們那一輩人,就剩下了他們兄妹三人。我三爺更加盡其所能,幫助他們。

有一次,大清早,我三爺騎車出門,我看見了,問他:“三爺,幹啥去?”“到後李寨,看看你二姑奶奶。”後李寨離城裏有十幾裏地,我三爺就趁清早擠個空去探望我二姑奶奶。一個多小時以後,我三爺又匆匆回來了。不難想象,我三爺去了後李寨,和二姑奶奶見面說話之後,又抓緊時間趕回來,不耽誤上班。

當然,他去探望自己的姐姐的時候,總是不會空手的,總要帶一些吃的或者禮品給我二姑奶奶。

據我在縣醫院上班的翠金姑回憶,記得有一次,二姑奶奶生病了,沒錢進縣城看病,我三爺聽說了,就騎車帶上我翠金姑,帶着藥,去二姑奶奶家,給二姑奶奶看病輸液,一連四五天,等二姑奶奶病情消退,才作罷。

我三姑奶奶家住離城三裏地的穆句莊,擡腳就到,我三爺當然經常去探望了。而且,因爲穆句莊離城裏近,我三姑奶奶的兒子培義叔經常去我三爺家,我三爺就經常讓我培義叔捎帶回一些好吃的或者他自己的孩子們孝敬他的一些禮品,帶給我三姑奶奶,讓她享用。

我爹還曾經對我好幾次提起一件事兒,我培義叔家裏要蓋房,正巧我三爺家裏有拆改三間舊房剩下來的舊木料,房樑、檁條,椽子都有。我三爺就讓我培義叔拉走了,而且,分文不要。我爹說,“你三爺,看人情重,看錢輕,慷慨,大方……”

我三爺,是我爹最佩服的一個人。

其實,我三爺自己也有三個孩子,在三爺的呵護下,我兩個堂姑——翠芝姑、翠金姑,一個堂叔——東智叔,都上了學,參加了工作,有了很體面的工作,也都非常有成就,還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他們的幸福生活,當然也離不開我三爺的操勞。

去年,我翠芝姑在網上傳給我一份我三爺用鋼筆親筆寫的一份材料。通過那份材料,我不但對我們家族過去的一部分歷史有了準確的瞭解,也由此更深入地瞭解了我三爺的'善良人性

我三爺在這份材料裏寫了他前後兩個妻子的情況。一個是前妻,另一個是後妻。

前妻孃家也是城裏的,姓丁。姓丁的三奶奶是我兩個堂姑,一個堂叔的親孃。姓丁的三奶奶在1950年就因病逝世了。從我堂姑和堂叔的相貌就可以看出,姓丁的三奶奶一定是皮膚白淨,臉如滿月。我聽家人說,我三爺跟我前三奶奶的感情特別好。前三奶奶逝世好幾年,我三爺都沒有再娶,後來因爲照顧三個孩子實在太困難,纔不得不經人說合,娶了姓顧的我的後三奶奶。

在寫到後三奶奶的時候,有這麼一段話:“現妻顧XX,她前夫XXX,是個醫生,因此人喜新厭舊,結婚不久,她就被X拋棄在農村……”從這段話裏,可以瞭解到我後三奶奶也是二婚,而且是被“拋棄”的鄉下女人。我後三奶奶個子跟我娘差不多,比較矮,人的相貌也非常一般化。而且,他們婚後一直沒有再生孩子。

要是按一般的世俗標準,我後三奶奶的條件確實跟我前三奶奶差老遠。但是,據我的觀察,我三爺似乎並沒有因爲這個原因嫌棄她,和我後三奶奶一直非常恩愛。特別是他們老了之後,老兩口一起過日子,互相非常體貼。我三奶奶有病臥牀的時候,雖然有我姑姑們伺候着,但是我三爺還親自下廚,做飯炒菜,忙得不亦樂乎,做好了飯,又端到牀前,讓我三奶奶吃。

由於傳統文化的影響,祖輩們對自己的女人的感情是不大直接表白的,我的三爺也是如此。從他所寫的看似非常平淡的文字裏,我們卻從平淡裏看出了不平淡,看出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平等看待和尊重——不管她出身如何,相貌妍媸;也看出了一個男人對一個柔弱女子的憐憫之情。這份尊重,這份憐憫,應該跟我三爺有文化功底有關,應該跟我有文化的三爺的思想比較能夠跟上時代有關,應該跟我三爺與我後三奶奶幾十年相濡以沫建立起來的濃郁親情有關,更應該與我三爺的善良人性有關。

我記得我三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你三奶奶沒少給這個家出力!”從這句話裏,我既聽出了我三爺對我後三奶奶的肯定,也感覺到了他是個懂得念人之好的人。我總覺得,這世界上,懂得念人之好的人就是一個善良而厚道的人。

那份材料裏面還有這麼一段話:“我於1946年僞軍杜部盤踞東明時,他們在街上設立了一個消費合作社,會計叫劉濟波,因他不懂會計手續,當時把賬搞得很亂,他就託我岳父找個人幫他整理一下,當時我岳父就叫我去給他幫忙,我認爲給他幫忙也沒什麼,因此就去啦,經過整理了三天,把他的賬整好啦,就回到店裏。但是從此以後,劉濟波就經常叫我到他僞合作社幫忙,就這樣斷斷續續的(的應爲地,原文如此)幫了六個月的忙,有時也在他們那裏吃飯,就是不在他們的編制,也沒拿過他們的薪餉。有一次,替他們去開封買貨,在開封辦事的時候,穿了一次僞軍裝,其他沒幹過什麼事情。”

他爲什麼寫下這一段話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

據我翠芝姑說,我三爺給她寫這份材料的時間應該是在1970年,大概是因爲她要入黨。我三爺才寫了這份材料,提供給她。

我三爺所寫的他的那段歷史,今天看起來,簡直是雞毛蒜皮,不值得一提。但是在那個時代,在那個講階級,講出身的非常時代,就成了問題,就可能被看成歷史“污點”。那個時代,上輩人的歷史“污點”往往會給下一代人的政治前途直接帶來負面影響。由這段話不難推斷出,我三爺是因爲怕他自己那段容易讓人誤會或者誇大拿來做文章的所謂歷史“污點”耽擱我翠芝姑入黨,纔不厭其煩地詳細寫下來,以此企望,儘量使那段歷史對子女的政治前途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

那個時代,許多人都不敢或者害怕回憶過去,但是,我三爺爲了不影響自己孩子的政治前途,不惜坦誠講出自己在當時看來是“污點”的歷史,既顯示出在那個特殊時代他的被迫謹慎,也顯出他的爲人坦誠,還深深包含着他對自己的子女深沉的父愛。這,又體現了三爺善良人格的又一個側面。

三爺逝世時,不僅是院子裏,還有大半個個三彎巷衚衕,都是人。不僅僅是我們全家族的男女老少,還有整個三彎巷的鄰居,還有我們家所在的東關兩個生產隊裏的人,他們都是自發地前來祭奠並幫忙料理喪事的。好些鄰居都在我三爺的靈前發自內心地痛哭流涕,以表哀思。

有一個鄰居說:“老三,你三爺可是個好人,那一年俺爹得了急病,沒錢治,你三爺聽說了,二話不說,送過錢來,讓俺趕緊去醫院給俺爹治病。那錢,隔了好幾年,我才還上。你三爺從來就不提還錢這事兒。我還錢的時候,他推辭不要,是我堅決要還,他才讓你三奶奶收下。俺爹到臨死還唸叨,說你三爺,是大好人!”那鄰居說的時候,竟然幾度哽咽。

還有一個鄰居說:“老三,俺家兄弟姊妹多,家庭成分又高,六零年,俺爹偷跑去新疆,一直到七一年纔回來。那些年裏,俺娘遇到難處,總是求你三爺幫忙,你三爺都是一副熱心腸,儘量幫忙。特別是你三爺家裏做了好吃的,包個餃子啊,燉個肉啊,總不忘讓你三奶奶送過來,讓我們解饞。我們弟兄姊妹,哪一個都忘不了你三爺的好。”

還有好些鄰居,對我念叨我三爺生前對他們的救濟和幫助。

三爺的慷慨大方,樂於助人,不僅僅限於血緣宗親。這讓我想起孟子的一句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三爺下葬時,已經是秋末冬初,寒意初起,墳地裏又有積水,挖墳的鄰居男勞力們,一個個赤腳跳進冰冷的水,非常吃力地挖墳,毫無怨言。可見,三爺之善,在衆鄰居心裏,有多麼重的分量。

三爺之善,豈可一一道盡?

三爺之善,是我們這一個大家族所有後輩的高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