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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老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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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父親真的在變老了。

變老的散文

父親是個極普通的人,小號的國字臉,髮型時常三七分,“貧下中農”的個子,膚色有點黑,走到那裏都不顯得起眼。但靜悄悄地,歲月就在父親的頭上添了好多白髮,那一頭灰白相間的頭髮“罩”在他曬得黝黑的額頭上,顯得極爲刺眼,彷彿滄桑駁落的舊牆、枯黃卷縮的落葉,讓人不忍感嘆唏噓:父親真的在變老了。

我和妻子回老家看孩子,給父親帶了兩盒茶葉和一箱小瓶裝的藥酒。他接了了過去,捧在手裏,滿心喜歡。隔天就拿了幾小瓶去沙場,跟他熟悉的夥計一起喝,還“炫耀”是兒子和兒媳婦從縣城帶回來的,味道不一樣喔。這言行跟得了獎賞就在別人面前炫耀的孩子何其相似?人老了往往返老還童,變得跟孩子差不多了——是的,父親確實是愈來愈像頑孩似的“變化無常”,他真的在變老了。

從十幾年前開始,父親就在磚廠裏打工,賺點養家的小錢,但尋找的磚廠都不會超出我們縣城的範圍了,騎車從家裏去磚廠或從磚廠回家最多就花一兩個小時。然而近幾年,他每年都要都“炒掉”幾位老闆,換幾個磚廠做事,有時纔去一兩個月,忽然又見他卷着被窩回來了;或者和老闆合不來,或者跟有些工人過不去,覺得憋氣、就賭氣走人。左鄰右舍常開玩笑,看來、父親是要把全縣的紅磚廠都呆過一遍才合心意的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的氣量日漸變小,性情大變,人暴躁、牢騷盛、火氣旺,就像一支短筒的火藥炮,保險不牢、極易“走火”。

沒有事情做的父親“閒置”在家裏,就時常鬧騰得家裏雞犬不寧,好像看什麼都不順眼、不舒心,動不動就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大發脾氣,“炮聲隆隆”,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可不就像極了一個不懂節制、胡亂發火的孩子?當作爲兒女的我們各自爲謀生而疲憊奔波時,父親也覺抑鬱不得志,憋屈、煩悶,日子久了,難免失常、牢騷連綿。後來,鬧騰多了,家人都不想搭理他,他自己也覺得沒了勁,就跟鄉里的閒人一同去捉魚。不多久,父親就和鄰近幾村的“捕魚者”成了“摯友”,手機一響,電魚機、魚簍、漁網聚集近了,到溪河裏來回翻騰,搞得魚蝦們“敢怒不敢現身”。電魚歸來,油炸或者慢煎,喝點米酒,他始終不過二兩。有時候,吃着飯,他突然又來氣,訓斥起來:“想想也夠沒用的咯,死讀書,一樣都不懂,一樣都不會,就像那江裏河裏那麼多的魚,都不見你們捉得回來吃!”弟妹們嫌他嘮叨,趕緊扒飯吃菜,吃飽了,就走人了。

有時,我就反駁他:“我們小時候去捉魚,可都得像做賊一樣偷去,捉回來還被大人罵咧!”這麼一講,他也覺得好笑。有時,我還“列數”父親的不是(作爲長子,我有這樣的義務和權利),講他的臭脾氣和鄉人們的評論,講他變得不講理、不近人情了……父親聽了,不免惱火,心裏悶着一腔怒氣,卻不知怎麼反駁,恰似生悶氣、鼓起腮幫的頑孩。可這時候,我的心裏卻感傷起來:父親確實在變老了,父親已不是我記憶中的父親,他需要更多的關注和關懷了

我小的時候,父親常年在外打工謀生,我對他印象十分模糊,就像一個陌生人的身影,晃一下,就無蹤無影了。有一回,他趕回家過節,母親去田地裏幹活了。我以爲他是壞人,關起門來不給他進屋。等母親回來,笑着跟我講他是我父親,讓我喊他爸爸,但我沒有喊。他想抱抱我,我也不讓,跑去我奶奶那裏躲起來了。之後,直到他回磚廠去,我也沒喊他爸爸。然而過幾日,我不見他了,就問母親:“那個人又跑去哪兒了?”後來,叔伯和伯母嬸孃就常常取笑我:“阿石,快到中秋節了,你家那個人又要回來咯,給你拿月餅回來喔!”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背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但那一回經歷實在太相似了。

或許就是因爲那一回的經歷,父親反省了自己,工作不是很趕的時候,就不時接我去他打工的磚廠住一段時間。父親算是一位紅磚廠的技術“磚家”了。燒火下煤、碼磚裝窯、駕駛推土機、氧焊機修,樣樣在行。總之挺要緊的,好像磚廠離了他就轉不動了。那時,我在父親住的宿舍裏見到一張灰白照片:父親騎着一部嘉陵摩托車,右腳撐地,車頭坐着兩個小孩,有點傻里傻氣的;他一手握車把,一手環曲臂膀圍護着孩子。有一回,我忍不住好奇,問他裏邊的人都是誰啊?父親哈哈大笑,用手點點我的額頭,道:“只傻仔,你自己都認不出來啦,兩個孩子不就是你和你二妹咯!”

另一回,父親的一位老工友,從別的磚廠趕來看望他,中午去大排檔吃飯,點好了菜,他吩咐工友若是上菜了就先吃,然後趕回宿舍接我。等見了臉,那工友很覺驚奇:“阿鎮,你只嘿佬啊,看不出來喔,兒子都這麼大了啦!”父親連忙擺擺手,對工友道:“別嚇着他,有點小膽的。”但那工友不以爲然,還逗我要不要喝酒、抽菸,吃完飯要走了,還“打賞”我兩塊零花錢。回到宿舍,我就把錢交給了父親。過了幾日,父親收工回來,竟給我帶回一對白色的布鞋,是他託去縣城“趕集”的工友買的。我高興地把鞋穿上,挺合適的,但父親不許我下牀,宿舍的地板髒,我只好在牀上興奮地來回跑步。

那時候的熱天也很酷熱,到了傍晚,磚廠的人常到鬱江邊洗澡游水。父親也帶我去,他託着我到水深一米多的地方,教我學狗刨遊、青蛙撐,人泡在水裏,那舒爽無法用言語講出來。日頭落下了,江的兩岸都是游水嬉戲的人,熱鬧得很;過往的大船的燈光一照,就看見黑壓壓的浮動着的人頭,一片連着一片,感覺像在演電影、“渡江作戰”的鏡頭。遇上農忙,磚廠休假,父親就帶我搭船到縣城去“趕集”。我那時體魄一般,經常暈船;我望着奔流的江水,感覺頭重腳輕胃翻轉,口水涌上來,吐到江裏、又涌上來,難受直想要死去。父親見我臉色鐵青,一隻手環護我肩膀,喊我閉上眼睛;我一閉上,就覺着天地翻旋,顛倒一切,暈脹難止。好不容易熬到上岸了,父親有點責怪,似乎看不慣我“嬌氣”,太沒有男子漢的氣度了;但我無力亦無意反駁,沒得一點精氣神,耷拉着腦袋任他“批鬥”。後來,父親見我一副可憐的樣子,又心軟了,彎下腰背上我去趕集,給我買東西……

我讀小學的前一年,父親從磚廠帶回一對拳頭大的鵝仔,交由我看養。每日午後,我就到田間放鵝。鵝仔愛吃一種草苞兒裂出點花蕾的草,田裏到處都是,任“哥倆”放開來吃,高興了還小叫幾聲。我則偷懶,在田壟睡個午覺。可有一日,等我醒來,發現鵝仔少了一隻,我着急四下尋找,毫無蹤影;問另一隻鵝,也沒答案,它仍就在那兒吃草。我哭着回去喊奶奶來找,也找不着了。就這樣,失掉了一隻鵝。後來,沒失掉那隻鵝仔養大了,春節時宰來全家人吃了;那時父親也回在家裏。我玩耍回來,見這飯桌上這麼多的好菜,也就和大家愉悅同吃,吃完第二日我才知道自己的鵝又沒了。奶奶懂我的,事先不讓大家講穿。就這樣,我又失掉了另一隻鵝。第二年的秋天,父親就送我去上小學了。

我逐漸長大,父親所在的磚廠也愈換愈遠了。我讀小學二年級時,父親向信用社貸了一筆錢,與幾個老夥計合股一起到崇左的扶綏縣去辦磚廠,當起了“小老闆”(股東)。等放暑假,父親回來探親,就帶我出了一趟遠門,讓我初窺到了世界的“寬廣”;也是這一趟遠行,在我心裏種下對父親的敬畏的種子——原來,他也是一位有能耐的父親!

那一回,小小的我跟着父親走出那個蘑菇垛似的小屯,搭小巴,換汽車,在南寧住了一晚上,再搭汽車,換小巴,行路,兩天一夜,總算到了他“發展”的磚廠。滿目紅土,漫天飛塵,遼闊荒涼,但是一股新鮮的興奮勁淹沒了心裏的點點失落!沒過幾日,我逐漸適應了,就像只小狗跟着父親,檢修機器,看他電焊,上磚窯轉悠,給窯眼添煤,支起只鍋燒水、煮飯……見面的人都講,“阿鎮啊,這麼大個仔、有人接班了,使得喔!”他就很誇張叫喊起來:“你別看他這一小點丁頭,懂煮飯炒菜喔,很得使咯!”我在那裏得到優待,大家煮好吃的都少不了我的一份。期間,我還跟磚廠裏的一位年輕女工去她家喝了一頓喜酒,她還開玩笑道等我長大了,介紹一個她們村的姑娘給我當老婆,給我洗衣做飯,和我一張牀上睡覺;我記得,她們村種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糖蔗,望都望不到頭。

我在那裏呆了差不多兩個月,要回老家上學了。半夜裏走的,我還睡意朦朧,半夢半醒的就跟着一位叔叔(他順路帶我回去)坐上了運磚的拖拉機;明白要離別時,我回頭望,只見站在一盞昏黃的窯燈下的父親、用手抹擦眼角的眼水……

此後,也不常聯繫,但在開學前總準時地收到父親寄回的信與匯款單。然後,母親就當“指導員”,由我執筆回信;母親沒有讀過書,不得認字。回信的內容一般講在某月某日已收到了幾百塊錢,數目對不對;然後講一些家裏的情況:妹妹會走路了,家裏養的兩頭豬都超過一百斤了,母雞下了十幾只蛋,稻穀收回來了,又要請人犁田了,等等。父親收到回信很高興,接着他又回信,叫我把信寫長一點,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於是講完正事,我就講些學校的趣事,講老師表揚我的字寫得工整,講校長個子矮小、像土行孫一樣,講班裏李仕民打架最厲害,一個能打兩三個;還有,班主任唐老鴨(外號)賣的`餡卷(卷粉的一種)很好吃,那餡很厚、有肉有大頭菜和芝麻,想起來都忍不住流口水,但要三角錢一卷,老媽沒錢給我買……於是,父親下回寄錢就寄多五十一百,跟母親講,孩子長身子了,圩日買點肉給吃。父親還在信裏給我講道理,讓我老實做人,在學校學好、聽老師話,在家當好大哥、做好榜樣,還要照顧奶奶等的老人。母親講,每回收到父親的信,我就有幾日表現得特別好,像個小大人似的懂事,但過了幾日又恢復了原樣。我想,大概是因爲餡卷吃完了吧。

後來,父親和他的老夥計們合開的磚廠倒閉了,父親就輾轉去了廣東打工還債,還是進磚廠,做“技術總監”兼駕駛推土機,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工資也比磚廠的一般工人要高出許多。這一去就是十幾年,他邊還債邊養家,等他把借信用社的錢還清,我也讀高三了。這時候的父親到底也覺得年紀來了,就轉回本地的磚廠做工;年紀大了,人在異鄉,水土不服啊。

一個週末的傍晚,我去父親做工的磚廠向他要伙食費。父親已吃過晚飯,就騎着摩托車、搭我到圩鎮的大排檔吃炒菜。我坐守着飯桌,他卻跑去監督廚子炒菜,還不時指點嘮叨:牛肉要切薄一點,苦瓜用鹽醃一醃。吃完飯,父親又道我的頭髮長了,該剪一剪。我雖然不大情願,但還是應他的要求剪了;剪了一個小平頭。剪髮的時候,父親就在一邊和髮型師吹噓:“我是大仔要高考了,就準備成大學生咯,弄好一點給他喔!”我才覺察並詫異:什麼時候、父親變得這麼“長舌”了?

1999年的秋天,父親特地向磚廠的廠長請了幾日長假(這是很少見的),送我去我即將入讀的桂林師專報到。坐在大巴車上,我想起了父親第一次帶我出遠門的情形,那時候的我多麼崇拜他;可這時候,他卻不自信了,不時喃喃而語:“你要記住這路上的標記喔,等到你自己回家的時候,別走錯了。”去到學校,等我安頓好了,他也呆不住啦,交代我好些事情後,就返回了。父親是坐夜裏的火車,我去送他;我從車窗看見他找到了位子,放好行李,然後向我揮揮手,眼睛和嘴巴在眨動,好像是喊我回學校吧。火車終於開了,我舉起手、捋捋額前的短髮,想起多年前、他在昏黃的窯燈下抹眼送我回家上學的情形,我的眼淚也燙熱地流淌下來了。

後來,我師專畢業,在一間鎮上的初中當老師,談對象、成家,老家建新房子,弟弟妹妹們或娶或嫁,等等等等,父親都始終給我們溫暖、給我們支持,成爲我們最堅實的後盾。這麼多年來,父親一直輾轉於不同地方的不同紅磚廠,盡他所能“罩住”一個家;他就像磚廠裏的一盞昏黃的窯燈,想見的時候就閃亮在那裏,年歲逐長,窯燈愈加昏黃朦朧了,但依然讓人覺得心暖、可靠!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父親。

可現在的父親,難擋歲月的風雨,終於也在變老了,人變得暴躁易怒,變得不可捉摸,變得不近人情,變得像一頑孩子了;那麼,回過頭來,我、我的兄弟小妹又該怎樣進入角色、當好“大人”,關懷和照顧好這一“老頑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