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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知青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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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鄉還不到一年,隊長就蒐集我和知青點的十條罪狀告到公社,要求處理我們,最好把我們調到別的大隊。鄰居吳老幺幸災樂禍地問我,你究竟怎麼得罪了那個兵油子?

小白知青散文

我莫名其妙。

吳老幺指點道,隊委會上談到知青點,有人說,這個點亂,壞就壞在老白知青和小白知青。只要把這兩個收拾了,其他人就成了麪糰,怎麼揉都行。

我以爲,哪怕都是知青,也不是都有同樣的趣味和志向。人們在田間種上麥子,可還有稗子長出來。我就是稗子,得不到呵護,卻比麥子長得更高。我根本不管閒事,但隊長卻認爲知青做壞事,都有我在背後出點子,原因讓人好笑,只有我喜歡看書。還有更好笑的,哪家的雞呀鴨呀失蹤了,也到知青點來問罪,因爲只有我們最近。

天大的冤枉,更冤的是小白知青,它什麼都不懂,卻爲知青擔起罪責。我大聲喊道,小白知青出來。

小白知青從牀底慢慢吞吞走出來,一臉困惑地看着我。我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又咬了人?

沒咬。上次咬了隊長還不夠?當然小白不會說話,搭話的是吳老幺。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小白知青不是人,而是一隻狗。知青下鄉,村民們都以某知青稱呼之,比如陶知青、戴知青等,小白和我們一起,也成了小白知青。我們也喜歡這麼叫它,以示它是我們中間平等的一員。因爲有它,我就升格爲老白知青了。

小白知青並不是鎮上居民,而是一隻流浪狗。那時還沒有流浪狗的稱呼,無主的狗都叫野狗。年初,我們來到謝家崗二隊,在路口下車時,它正在積雪裏尋食,突然嗅到喜愛養狗的夏子身上氣味,小眼睛一閃,忽地撲上來,又親又咬,一邊撒嬌一邊撒歡。它不到一尺長,一身白毛很髒,接人的隊長皺着眉,揮手連着喊了幾聲走走,可小東西偏偏賴着不離開,死死地跟着我們,來向紅牆灰瓦的知青房。進門時還故意掉頭望了一下隊長,一臉的得意。

小白知青彷彿和隊長有宿仇,它常駐知青點,只要隊長一來,它就狺狺狂叫,有幾次咬住隊長的褲管,不讓隊長進屋。我們怎麼教育它都沒有用,這種敵情觀念深入了它的骨髓。並不是它不會講禮貌,其他社員來了,沒兩次它都像熱情過度的主人,搖頭擺尾歡迎。有一次隊長給惹煩了,大聲吼道,你這傢伙太記仇了。老子在稻場上用揚叉趕了你一回,你一輩子就把我當階級敵人?再來打狗運動,看我不把你做成紅燒狗肉。小白見隊長比自己還兇,立刻夾着尾巴,躲到夏子腿縫裏去了。神色怯怯的,眼珠還在骨溜溜轉動,監視隊長的一舉一動。

隊長是來找我的,他說,有個壞分子偷砍了集體的一棵樹,被抓起來關在隊部了。民兵都上堤了,你今天晚上去看管他,一個半工分。隊長囑咐道,你是知青,要站穩階級立場。

這個壞分子叫什麼名字,我已經忘了,反正全隊大都姓劉,稱他老劉不會錯。當時四類分子中,壞分子的來歷最莫名其妙。打架鬥毆、小偷小摸、男女作風以及經常和領導吵架,都可能戴上這頂帽子,一輩子不得擡頭。就是與其他被管制分子相比較,壞分子也是最讓人瞧不起的.。要去熬夜,我搜颳了知青點的所有衣袋,湊了九分錢買了一包經濟牌香菸,帶着小白知青去到倉庫旁的隊部。屋裏很暗,小白知青衝着室內叫起來,我才發現值班的牀頭捆着一個人。

小白知青早就長大了,成爲一隻雄壯的大犬。它蹲在門檻上昂頭一叫,還真有一種八面威風的氣度。屋裏的人嚇住了,囉囉嗦嗦說道。老、老白知青,你、你來做什麼?

鄉下人都怕知青,打人下得了狠手。老劉也以爲我是隊長找來的打手,縮成一團,做好了皮肉受苦的準備。哪知我喚住小白知青,點亮馬燈,不再理他。自顧打開找吳老幺借來《約翰.克里斯多夫》,一頭扎進書裏去了。沒有吃到下馬威,老劉反而惶惶地,不知所措。他好半天才吞吞吐吐道,老白知青,你是來看守我的?

我坐在牀沿上嘲笑道,沒捱打。皮癢?我可沒興趣打人,明天開鬥爭會,自有人收拾你。哪裏沒樹,你怎麼單單看上掛鐘的樹?這下好,隊長天一亮就要敲鐘,今天一去,樹沒了,鍾在地上。你這不僅犯了盜竊集體財產的大罪,還犯了破壞生產的天條。

老劉垂着頭喪氣說,生老三,屋檁也被揭走,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全隊哪有成型的樹?只有掛鐘的榆樹,人家肯出三十元錢,

生這些孩子幹什麼,家裏本來就窮,這下更窮了。我既同情卻也不很理解。

老劉膽怯地反駁道,你們知青在鄉下幹幾年,會進一個單位,生老病死都有了依靠。我們農村人,沒有兒子,老了怎麼辦?

在馬燈的豆苗中,我看見他臉上有了一點紅色。那時我已經來了幾個月,知道一點農戶的狀況。他第三個孩子了卻了他的心願,比上面兩個多長了一個把把。

我撕開香菸,點燃一根,愜意地半靠牀上。穿過嫋嫋煙霧,他的眼睛不再害怕,卻增加了可憐的成分。我嘆了一口氣,階級立場站不穩了,起身給了他一支菸。又解開他手腕上的繩子,說,老劉,抽了煙你也躺一躺,半夜別跑了,莫讓我爲難。

怎麼會?我是壞分子,可我是人。再說,還有小白知青看着我。他幾乎是拍胸向我保證。小白知青聽到老劉提到它的名字,從牀下站起來,瞪了老劉一眼,把老劉嚇得打了個寒噤。小白知青擺了擺腦袋,慢悠悠出門蹲在外面去了。

是呀,他怎麼跑?三個娃,比捆他的繩索更有勁道。他能逃離批鬥,但逃不脫生活的鞭子。第二天早上隊長帶民兵來接班,發現現行壞分子給鬆了綁,當即對我冒火了,誰給你權利解開他的繩子?

我解釋說,他又沒跑,偷樹也是被逼無奈。

你的立場到哪裏去了?同情階級敵人,你就是階級敵人。隊長憤怒不已,聲音很大,兩個民兵見狀,也端着沒有子彈的老步槍,虎視眈眈指向我。這時,一向在隊長面前色厲內荏的小白知青,突然從門外衝進來,朝隊長的左腿狠狠咬了一口,調頭又跑了。兩個民兵顧不得老劉,拼命去追,沒能抓到,它消失在村邊亂葬崗的灌木叢中。

我離開謝家崗後,曾經在沙市與老劉有次相遇,他西裝革履人模狗樣,老遠就喊我老白知青,短暫交談,幾次提到那支最廉價的香菸。我暗自感慨,我們的農民是最知道感恩的。我說,你最應該感激的是隊長。

他問爲什麼?那天開鬥爭會,他指派人把我的小腿骨打折了,我躺了三個月纔好。我恨死他了!

我笑笑說,如果不是他有意將你的腿子打斷,公安局的小車早就把你拖走了。按當時的情況,你不坐五年也有三年。你進去了,家裏的孃兒四人這麼辦?

我這麼一說,他彷彿醒悟了,輕輕地哦了一聲。

自從狗咬之後,隊長怎麼也看我不順眼,一有機會,不是把我攆到荊江堤上挑土,就是把我趕到石首開山炸石。我只是奇怪,爲什麼小白知青一直安然無恙?每次從外地回來,小白知青總是急不可耐地撲上來,咬我的褲管,舔我的鞋幫。聽了吳老幺的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隊長是想把小白知青當成砝碼,把我們逼走。

我問吳老幺,是哪十條罪狀?

吳老幺搖頭說,具體不清楚,聽旁邊的電話員講,書記一直忍着笑,故作認真地看告狀信。好半天才在紙上指指點點說,這這,還有這,哪個知青沒有這點毛病,都是一些孩子。你們得了國家的幾千元安置費,沒有爲他們購置一磚一瓦,丟了幾隻雞少了幾顆菜算得什麼?還有,書記的面孔突然烏雲密佈,冷冷地說,老劉,你真想把這條罪狀安在他們頭上,第十條,好大的罪名!階級立場不穩,包庇壞分子,你這會毀掉他的一生。

隊長額角冒出冷汗,他結結巴巴解釋道,我沒有害他們的心思,只想讓他們不害我們。

書記平靜下來,淡淡地說開了。他們是你求我要去的,現在你要退回給我,他們的安置費也要退回公社。

別別,我不告了還不行嗎?說完,隊長搶過信一溜煙跑了。

吳老幺笑了,我也笑了。

然而,再次從工地回來,我笑不出來了。我揹着破爛的黃掛包走進知青點,只聽到小白急切的叫聲,卻不見小白的身影撲來。它給鎖在屋裏牀腳下了。夏子告訴我,公社又部署了打狗行動,除了小白,隊裏的狗都滅絕了。

正說着,隊長領着幾個民兵來了,他向我點點頭,說回來了,又朝着夏子說道,這次打狗是政治任務,公社下了死令,要讓全社聽不到一聲狗嚎。社員家的狗都打絕了,只有你們一戶還藏着。

夏子眼睛紅了,他說,你們打我的小白知青,我拼了!

我見勢頭不對,胳膊擰不過大腿,趕緊把夏子拉走了。回頭說了聲,死狗留下。

隊長笑了,行。你們等會去一個人到我家拿一點桂皮花椒。

小白知青死了。

文後補記一件事,以與本文開頭的十條罪狀相輝映,供大家一笑。下鄉兩週年剛過,也是正月,吳老幺受隊長之託,來到我鎮上的家裏,給我送來招工表。我拿到屋外,在生產隊意見一欄裏,仔細辨認出了隊長歪歪斜斜的幾行字跡:該青年下鄉兩年,認真改造世界觀,做到了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深得領導信任和羣衆喜愛,同意上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