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缺席的長者散文

火車---汽車---清流---雪山，一路輾轉之後，在一位瑞士房東的帶領下，我們進到一間溫暖如春的房子，這才意識到，一段時間以來，關於雪崩危險的預警終於沒能成爲我們到來的阻隔——前往世界著名高山小鎮、世界頂級滑雪場的計劃成爲現實——策馬特，我們已經身在其中。

不覺間夜幕落下，開門走到陽臺，陽臺很寬闊，木質的欄杆溫馨地圍着，挨窗擺着一張鋪着條狀桌布的長桌，桌上放着幾支蠟燭，幾把椅子隨意地擺着，引人坐下，在燭光裏放鬆享受。狹長的天空繁星密佈，與錯落木屋裏的燈光相視呼應。忽然，眼前有一龐然大物聳立，仔細分辨，才知是巨大的崖壁，黑暗裏，崖壁也躲在暗處，斑駁的雪反射了星光和燈光，形成了一道灰濛濛的巨大屏障，威嚴地立在我的眼前，像黑衣衛士一般。注視得久了，似乎能感覺到崖壁的心跳脈動，看來，雪山是有其儀態的，並非只是土石的結合。

似有什麼在呼喚，天剛亮我便急忙來到陽臺，推門邁出的一刻便怔住了：昨晚灰濛濛的巨大屏障完全顯現出來，青石白雪相間，威風凜凜，雪峯頂端有一燃燒的火球，如通紅的龍珠，原來是雪峯返照了旭日的紅光——早知道雪有吸納陽光的特質，不成想竟是這般強烈和張揚，似乎是將太陽直接吞食了——皚皚雪峯含火球，紅白相應聳晴空，峯下簇簇溫柔屋，雪蓋錯錯酣眠中，這畫面和情境似在提示着雪山的生命和作用了。

豈止於此啊，策馬特雪峯更富生命意味的形態在我轉首間轟然出現了：“馬特洪峯！”傳說中的馬特洪峯在山谷盡頭的高處昂然顯身了，這個著名的錐形山峯具有君臨天下的氣勢，四面與羣峯毫不粘連，突突兀兀就在天空之下獨立着了。

我定神打量着他，發現他總在變換着身形和容貌，但有兩點是始終如一的，一個是他昂首向陽的姿勢，另外就是他頭頂飄飛的悠長的雲霧，遠遠看去，如一位面朝東方，白髮翻飛的酋長。說來奇怪，在策馬特的幾天裏，我在不同的時間和角度觀察過馬特洪峯，極端的時候，碧空如洗，羣峯盡顯，唯馬特洪峯的頭頂留有如白髮般的飄然雲霧，而他的高聳的身體卻片雲不着。這是怎麼回事？我更願意接受馬特洪峯是上天派駐於此的老者的意想了。

策馬特鎮海拔1600餘米，滑雪場還在更高處。第二日，我們乘坐別緻的高山火車“拾級而上”，向山頂“爬去”，於是有了觀看雪山儀態容貌的新的視角和發現。

高山火車在裝有倒齒的鐵軌上隨山勢滑行，車窗成了活動的取景框，策馬特雪山的姿態真是儀態萬方，因爲前些日子三十多年一遇的暴雪已將鐵軌掩埋，道路是短時間用鏟雪車清理出來的，火車在兩側高高壘起的雪牆底部攀行，潔白的雪牆在車窗兩邊柔和地護送；當火車行駛到半山平緩的地域時，雪山的浩大和風韻便目不暇接的展現開來了：羣山的溝坎和間隔，以及雜色的草石都被白色覆蓋了，積雪很厚，像一件量身定做的巨大斗篷從頭到腳緊貼着山體披掛下來，沒有一處不潔白，沒有一處不柔緩，特別是巨大的雪坡上出現長而彎曲的滑板留下的痕跡，更是透出了生命的靈動。

陶醉震撼中走出車廂，來到雪地裏。終點處是馬特洪峯的觀景平臺，高無遮攔的雪地，高無遮攔的晴空，陽光閃爍，迷幻人眼。這裏有一雪場的起點，據說長度超過四千米，可以直接滑到山下入住的酒店門口，這自是文學的表述。但滑道的地形確也給了人們浪漫的.想象空間，滑道很陡，所以看去前不見底，一片空茫，而正前方就是昂然聳立的聖山馬特洪峯，鬚髯飄飄，像見證，像召喚，看一眼聖山，吸一口雪氣，滑竿一點，單腳一蹬，便兩耳生風，融化到潔白空茫裏，真令人羨慕和嚮往。

策馬特的雪姿雪態是難以看盡和言盡的，但回顧所見，我忽然發現，雪山、小鎮的魅力和美麗是依靠了人的參與，否則偏處高寒，雪山寂寞，小鎮沉寂,是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回想初到策馬特時，看到小鎮街市的熱鬧場面，老少鹹集，熙熙攘攘，令人意外和興奮。小鎮是半空中的小鎮，熱鬧也是半空中的熱鬧，在這份熱鬧和活力裏，老年人的出現更是令人意外和感慨——滑雪是年輕人的運動，高山滑雪更是年輕人的專利，但策馬特是例外，滿臉皺紋的老者在站口擁抱相送，一看就知是策馬特的常客；兩鬢斑白的夫妻穿着滑雪服，踩着滑雪靴，在街道的殘雪中行走，他們是來滑雪的，也去觀景平臺那個呼嘯入空茫的滑道嗎？我沒有特意觀察，但他們參加了滑雪是確定的，在闊大的高山雪場，一定有他們的身影，或者就在一段平直的雪道上雙手撐着滑竿滑行，面色通紅，眼含興奮。

高山滑雪，孩童參加，是爲新奇，青年參加，是爲刺激，而老年人加入，則是爲了宣示存在了。這和我們熟悉的“老來俏”有相同和不同，相同在以年輕人的姿態示人，不同在到老也不退出青春的舞臺，哪怕不能在舞臺的中央旋轉，也要參與，哪怕是隻是在舞臺的邊緣搖擺。即便到了連搖擺都做不了的時候，也要站到舞臺的正面，看人們歡舞，觀雪峯巍峨，吸高原澄澈——這是兩位白髮如雪的老太太告訴我的：在3131米的觀景平臺，餐廳裏顫顫巍巍走進兩位老太太，講究的白髮和妝容特別顯眼，她們是一對閨蜜吧？動作緩慢，相互關照，她們是來用餐的，但到這樣一個雪峯之巔的餐廳自然不是此行的目的，餐廳不過是生命聚會的後臺或休息室，到來的客人們都經歷了相同或相似的事情——在我們喋喋告誡和自我提醒老年生活務必“規矩”“小心”，物我兩忘，自甘落寞的時候，來到策馬特的這些老人們卻寫出了“離經叛道”的答案，是非優劣，值得認真分辨。

回國許久，某日翻看在策馬特拍攝的照片，忽然生出這樣一個念頭：策馬特羣峯的標誌馬特洪峯，不就是一位鎮守羣山，未曾缺席的長者嗎？他或不能腳踏滑板呼嘯雪山，但卻從未放棄昂然的姿態——策馬特，原來是老人的領地啊！

作者稻田，主張用接地氣的語言和形式，與大家分享“真事、真情、真感悟”。作品：《此爲異客總多情》《執手束河》《魂念北屋》《故鄉拾碎》《南去的列車——鷹廈鐵路首行紀》《何處是鄉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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