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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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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修鞋匠

跋涉散文

她坐在屋檐下像一隻老燕子,正巧是春天,石龍鎮的春天。她是個修鞋匠,五十來歲,健談,微胖,有很深的眼角紋,頭髮開始變白。她的那些修鞋的工具——釘子之類——像燕子銜來的草葉,粗粗細細,長短不一,稠密地裝在一隻木箱子裏。

這一天下雨,鞋跟盡是泥巴,我脫了高跟鞋坐在她面前,抱歉地指着鞋跟,告訴她這段時間我走了不少“歪路”。她笑。

她接過我的鞋子放在膝蓋上,用修鞋匠專業的眼神瞄了一眼鞋跟,然後將那滿是泥巴的底皮削去、磨平。她的手指粗糙,看起來相當笨拙,但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卻是靈活無比。

屋檐外飄着細雨,我儘量坐得靠近牆壁,靠近她。她半低着頭在木箱子裏翻找合適的釘子,臉上掛着令人舒服的笑容。

你每天都在這裏嗎?你老家哪裏?我問。

我在這裏好幾年了。老家在鄉下。她說。她擡頭看了一眼屋檐,不再說話。她跟我說老家在鄉下,卻沒有具體說哪裏的鄉下。

我想我們接下來不會再有話說了,就像所有的修鞋匠那樣,她幫我把舊鞋子修好,收取應得的報酬,然後我走我的,她繼續修鞋。

我們確實不再有話說。她不像電視小品裏那些可以高聲吆喝“修鞋啊修鞋”的人,如果她這樣吆喝,倒可以調起彼此說話的慾望。但她這個年歲不老不少,聲音不高不低,她的神情溫順平和,看上去像一面平靜湖水,她是修鞋匠但不是演小品,她沒有高聲吆喝的習慣,或者早已過了這個習慣。她和我說話只保持在兩句之內。

雖然沒有過多交談,可她仍然使我感動。一種自然而來不可抵擋的感動。這樣的心情只有母親才能給我。她和我母親長得不一樣,但其實是一樣的。她對待舊鞋子的認真和我母親對待土地的認真一樣。她們看上去同樣粗糙笨拙的雙手做起事情來總是令人意外的靈巧。如果我母親也來到這個屋檐下,她一定也是個修鞋匠。

可她畢竟不是我的母親。她有我母親沒有的勇氣。不管她以什麼樣的理由離開她的土地,她都比我母親勇敢。我母親對土地有一種天性的依賴,雖然她抱怨周而復始的農活令她焦躁,令她感覺人生永遠是一個樣子,可她從來不會真正捨棄她的土地。

但是誰知道呢?也許眼前的婦人並沒有捨棄她的土地。她看見我們遞過去的鞋跟上的泥巴,無絲毫嫌棄。她身上還保留着鄉下人的本質。可她已經不是鄉下人。她坐在屋檐下,哪裏也去不了。我懷疑她的寡言性格就是因爲她離開鄉下而形成,那種我以爲的勇敢實際上在她可能是一種忍耐。只不過這忍耐更爲強大,更像是一種勇敢。

然而,雖然她停下來,但是她修的鞋子卻一直走在路上,我因此認爲路是從她手裏誕生的,或者說,她是我們走在途中遇見的一個長者,她爲你修好鞋子,爲你鋪一段路,你累了,倦了,落魄潦倒,脫下你的鞋子,她就可以從你的鞋跟上了解這一程你走得有多辛苦。她會給你適可而止的珍貴的鼓勵,那種帶着禪意的深不可測的鼓勵就像她臉上的笑容,你完全可以把這笑容當成是你母親的笑容。

婦人已將一隻鞋子修好放在一邊。她拿起另一隻鞋子同樣放在膝蓋上,用先前一樣的工序把壞掉的底子去除。

我們鄉下的女人也會修鞋,她們找輪胎底自己修。我無話找話地說。

她沒有搭話,只將低下去的腦袋往上擡了一下,抿了一下她的厚嘴脣。我在哪本相面書上看到,脣厚的女人嘴笨,她們不善言辭,但往往性情憨厚,吃苦耐勞。

雨下得緊起來,我只穿了襪子的腳感到有些冷。早上穿錯襪子,我一直抱着一隻腳不放。她大概早就看出襪子的問題,很快將鞋子修好,然後遞給我。

穿一下看,試試穩不穩。她說。

我站起來走兩步。我說穩。在我給錢準備離開的時候,她伸了個懶腰,她說,要是在鄉下,像今天這樣下一場透雨,明天就可以撒菜種啦。

這多出來的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說的話,把我的腳步牽住了。

她果然惦記着土地。惦記着土地但是沒有回去。我扭頭看向她,雨檐下風吹來的雨打溼了她額前的幾絲頭髮,使她的神情有幾分苦行僧的味道。

  二、拾荒者

我以爲他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走近才辨出他至少三十五歲以上。夏天的黃昏時分,只要我出門到住所對面的超市購買東西,都會在十字路口遇見他。他似乎只在夏天來石龍鎮,推着看上去笨拙但牢固的鐵架手推車。他是個拾荒者。身高一米三左右。

我幾次看見他都是在十字路口,他一直是那個樣子,邁着孩子一樣短小的步伐,緩慢地從我身前走過去;到十字路口對面,他就消失在人羣中,我連他的背影也看不見了。

那一天我又遇見他,同樣是十字路口,同樣的時間段,只不過這一天他沒有收到更多的瓶子和紙皮之類。我停在路邊等着他走近。不知道爲什麼我要這樣等着。我並無什麼東西給他,哪怕一個瓶子,半塊紙皮。他當然不知道我停在路邊是等他靠近,因此他走近我顯得自然而然。

他像往常每一次走向十字路口那樣走過來,他一點也不會懷疑這時候我停在十字路口的原因是想看他怎樣走過我身邊。我這樣的舉動無聊而又神祕。

是的,他走了過來——五十米,三十米,十米。鐵架手推車咣咣噹當,因爲沒有足夠多的貨物,它在路上滑動的聲音輕便響亮。他走到我的面前來了。他遇見我和遇見別的路人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我站在這裏的時間不短,他應該感覺到某種意思,因此在路過我身前時,轉臉看了我一眼。嗯,一箇中年人的眼神,路人的眼神,慌張而帶着少許羞澀的眼神。他想表示什麼呢?不,他什麼也不會給我表示。我只是路人。我不是他的朋友。

紅路燈亮了,他只能停在我面前。

你這一天收穫不行呀。我想這樣跟他說。但是沒有說。

他看起來表情冷漠,受不得路人關心的樣子。我只好偷偷去看他的手推車。那是一架生鏽的車子,除了車把手上的鏽跡被他磨光以外,鐵架子側面翻出像皺紋那樣的皮。他可能注意到我在偷看他的車子,竟然孩子氣地轉個身,把車子擋起來。他把背影近距離堵在我的眼前。我看見他的後腦勺被風吹出漩渦的頭髮,像秋天泛黃的野草,令人感到惆悵淒涼。可這明明是個少年的背影,短手短腳,衣服因爲貪玩而骯髒不堪。當時路口有一家小店放着牧羊人之歌,我被那歌聲吸引,認爲這背影正是那馬背上的少年的背影。正當我這樣想着,並且決定跟他說話的時候,綠燈亮了,他從容地走到十字路口對面去了。他一走動,那架咣噹作響的手推車就泄露了他的身份,也驚醒了我。

我有些難過,但不是特別難過。像這樣每天可以遇見的拾荒者已經把我的難過平淡下來。我只會在那短暫的時間內短暫地自責,像一個人面壁思過,她面完壁,她就可以把這件事情很快忘卻。我突然明白造物主爲何在十字路口擺放一個拾荒者,然後擺放一羣人。因爲一羣人之中大部分是像我這樣的過客,我們有慈悲心,但我們站在十字路口和站在別的路口一樣,行色匆匆,毫無準備,身上不帶一塊紙皮,不帶一個瓶子,他們有等待一個拾荒者的機遇和心情,但來不及準備拾荒者需要的東西。拾荒者只能走過去,到十字路口對面去。

那天他確實在十字路口撿到幾個瓶子,還有一個少年人把喝完水的塑料罐子遞給他。

秋天和冬天在石龍鎮看不到這個拾荒者,春天他也來得極少。但夏天他一定會來。我總是會想起他那輛手推車,鏽跡斑斑,在經過我身前,經過很多人身前,在十字路口對面的陽光下、發出“知了知了”像禪一樣的鳴叫。

  三、清潔工

難以說清當時爲何要走上去跟那個清潔工說,我家中有舊椅子一把,鐵的,可以送給你,請隨我上樓去搬。

我這唐突的話當然會使清潔工驚訝,他呆了一下,然後轉身一邊走一邊說,你自己搬下來,我很忙。

輪到我吃驚尷尬地站在原地。我吃驚不是因爲他的拒絕,而是我怎麼突然跟他說這樣的話。當時落雨,我撐傘下樓,路過他並且走去二十米左右折回來跟他提那把舊椅子的事情。我本應該直接走過去,把他先前觸動我的背影忘記。

我得說一下背影的事情——爲何這個清潔工的背影會觸動我。

那是一個晴朗的秋天,我遇見一個和我父親一樣年紀的清潔工。他揹着一個灰色袋子,拖着一輛垃圾車,領着一個和我弟弟相同年紀的少年。他們從我身前走過去了。我看見他們的背影。看見那個少年走到路邊垃圾桶裏翻找出一個易拉罐。是一個易拉罐,不是很多個。他把罐子抱在手裏就像抱着一個寶貝。他一蹦一跳走回他父親——我猜是他父親——身邊,把那個易拉罐投幣那樣投進袋子。我在那一瞬間特別想掉眼淚,我想起我弟弟和父母流浪在遠方城市的日子,他也和我看到的那個撿易拉罐的少年一樣,在陌生城市的垃圾桶裏找出易拉罐去換錢。他還是個不大的孩子,正是貪念糖果味道的年紀。我想到,也許在那時候,他們也把背影留給了那座城市的誰,她站在那裏和我站在這裏一樣,有着同樣的慈悲之心但卻是泥菩薩過河。我就那樣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人羣。那之後,我沒有遇見像那天一樣令我動容的背影。

直到我輾轉到石龍鎮,在我住所樓下看見了清潔工的背影。他的背影和我當年所見的背影一模一樣,只不過少了一個少年。我想,那個少年如今也長大成人了,他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標——他父親是清潔工不一定他也要做清潔工,他少年時候撿易拉罐不一定長大還撿易拉罐——他們因爲各自不同的生活分道揚鑣。所以,少年已去了別處,清潔工還是清潔工,就像燕子去了暖和的地方,而屋檐還在這裏。

之所以我要提那把舊椅子,是因爲眼前的清潔工他像我父親一樣孤單,在落着雨的秋天的樹下掃落葉。他使我想到父親當年也是這個樣子,他同樣掃過落葉和塵土,並且還有着和拾荒者一樣的習慣,他把那些紙皮和瓶瓶罐罐收集起來賣掉,換一包廉價香菸或老酒。

事實上也真有和我父親一樣習慣的清潔工,他們是清潔工也是拾荒者,他們可能大多來自遙遠的農村,對生活有着疼惜的態度。他們不願意浪費一張可以換錢的紙皮就像不願意浪費一顆落在稻田的穀子。他們撿這些紙皮和罐子就像撿田地裏遺落的糧食。他們彎腰清掃,像一道山樑,太陽架在背脊上,月亮架在背脊上,他們本身就像一片沉默的土地。

但不是每一個清潔工都是拾荒者。他們只是清潔工。他們的任務是清掃,不是到某個住戶的樓上去搬一把舊椅子。我收到那個清潔工的拒絕是在情理之中。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意願。他不是我的父親,甚至連我當初看見的背影都不是,一切已經遠去,它們是背影,是幻境,是一條孤寂的長河,經過這塊石頭的河水已經不是你先前看到的河水,一眼千年,不得比較。

但我對清潔工依舊懷着敬重之心,雖然他們不是我的父親,不會接受我贈送的舊椅子,但他們清掃時發出的落葉和塵土的響聲與父親清掃時發出的響聲一樣。他們和父親有着同樣的鄉下農人的本質,謙卑,微不足道,但總是給你一種難以說清的感動。我計劃搬家但一直沒有搬家,正是貪戀樓下園林裏一到秋天就傳來的掃落葉的聲音。那聲音沙啞細碎,合着秋蟲唧唧,它們是一種聲音,也是一首紀念回憶的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