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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行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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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八行道散文

我從候機室圖書架上抽出駱以軍的《遣悲懷》,塞入鼓囊囊的行李中。

昨天,我坐客車回了一趟父母的家,去看我的父母和老奶奶。耳朵裏一如既往地充斥着婆媳二人爭相的抱怨。我扯着嗓子跟耳聾的奶奶說話,她瞪着鬱悶而昏暗的眼睛望着我,眼睛裏含着一絲的愛憐和期盼。我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要說的話,她啊啊地應着,那神情讓我感覺我像個失語的人抑或是岸上嘴巴張合的一條魚。

暈車,胃像被抽空了似的難受,躺在牀上,卻還在想着捐贈冬裝的事。

衣物籌集齊了,受捐的人卻沒有了訊息,同事敏說看見他的單位門口有拉了受理捐贈的橫幅。

於是,我打了他的電話,答在開會。

認識他,也是偶然。爲了答謝他的贈書之爲,和幾個愛好文學的同事一起邀請他吃飯,一面之緣後,再無聯繫,卻在中秋那夜,收到了他的問候,自是感動。

晚上,和幾個同事在茶座聚會,他回電話,問白天有何事。

把我的意圖說出來,他說可以的,然我還是不放心,電話裏怕他敷衍,之於他,我還只是半個陌生人。

他說在散步,問我和同事要不要去。

我轉頭問同事,她們都不願意去。

我說:“那就我一個人去吧,我要把捐贈的事情落實一下。”

 (二)

我走進了《遣悲懷》的時光隧道裏,那種跳動的節拍漸漸地與我心靈深處的某種東西契合了起來,我開始有些迷戀了。就像每個夢醒的人都喜歡重溫一下夢裏的事,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在文章的夢境裏一點一點地陷了下去,有時候會忽然有種特別清醒的喜悅,好像以前夢魘中不快的東西,在行走於這樣的文章如夢般的囈語中漸漸隱退了下去。

我從牀上爬起來,給他打了個電話,我說我自個去福利院看看,問問他們到底需不需要捐贈。

他說:“我已經幫你問過院長了,說不需要。”

然而,我還是不相信他說的話。這是我的壞毛病,輕易不相信別人。

我騎了單車,獨自向城外駛去。

沒有太陽,風很大。

我買了一袋嬰兒奶粉和零食,帶了一些兒童玩具,穿着一件紫色夾白的格子長袖長擺的襯衣,白褲子,白球鞋,貌似很悠閒地靠着路沿慢悠悠地騎着。出了縣城,路邊的風景一下子變得好看了起來,介於夏末和秋初的繁茂蒼茫,又含着點黛綠色的憂傷。

福利院真的很近,如果人們願意去的話。

我有些忐忑,一路想着看見福利院的工作人員要怎樣開口。

我在三樓看見了照顧孤兒們的女工作人員。我跟她說,我是來看孩子的,然後遞上了奶粉和玩具。

她帶着一種慣常的笑容接過了東西,說其他孩子在特殊學校上課,現在只有三個孩子在院裏。

那個出生才十七天的孩子在小搖牀上沉沉地睡着,赤紅的皮膚上浮着一層白皮屑,頭頂黒褐色的胎垢還沒有脫盡。我看着熟睡的嬰兒,忽然感覺到身後隱隱有生命的呼吸。我一扭頭,看見屋角的一個代步車上,一個孩子被塞在裏面,腳、屁股、腰、頭被彎成了一個U形。一種憤怒和悲痛的情緒騰地而起,然我還是忍住自己的`情緒,用一種低沉的聲調問坐在門口的一位胖男人(此時女人出去了),爲什麼不讓孩子躺在牀上,這樣不是讓孩子受罪嗎?

男人眼皮也不擡一下,悠悠地說:“她是個腦癱兒,兩歲多了,放車上,就隨她大小便了。”

我胸口的憤怒像深海魚鰾突然出水,倏然脹破卻悄無聲息。只剩下哀傷瀰漫在我的眼睛裏。我上去托住那孩子的頭,輕輕地把她抱起來。孩子很輕,像一尾羽毛,抱在懷裏,我擔心她真的會化成一根輕羽,忽然就會隨風飛走。孩子皮膚白淨,有一雙漆黑的瞳仁,小嘴緊緊地抿着,鼻子有點平。我握住她的腿,那薄棉褲腿一下子就癟了下去,我驚了一下,掀開褲腳,看見了兩根伶仃瘦骨。

腦癱兒沒有知覺嗎?我不知道,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腦癱兒的世界,是否有悲有喜有痛?也許,他們只是夢魘中的一個場景,只有生命的跡象,沒有生命的靈魂。這是件多麼哀傷的事啊!他們存於這世界本就是件痛苦的事了,爲什麼他們還要在她走向死亡的路上鋪滿荊棘,讓這生命的跡象更加觸痛世人的眼睛。

因爲此,我問他:這世界已經有太多的痛苦沉悶,爲什麼你還要在文章中,在你的《遣悲懷》中,在你的無窮無盡的瀕臨死亡的夢境中去尋找痛挖掘痛?

坐在賓館的牀上,讀着他的書,我想起了那個腦癱女孩,心裏忽地莫名氣憤起來,有想把書給扔了的衝動。

(三)

在他的書中行走着,我開始有了一種累積的抵抗情緒了。我讀着他閃在咖啡廳裏幽暗地發着光的故事,讀着盤庚在醫院曲曲折折迷宮一樣的迴廊裏的一個個情節。我開始吃力了,開始陷於那些黏稠如漸漸凝固的死亡的血液裏。我越來越害怕,我怕陷進去而不能自拔。相對於生命的死亡,我更加恐懼於自身精神世界的死亡,它比軀體的滅亡更加讓人覺得可怕。

中秋十七的月亮還是很圓,我坐了車趕到他散步的地方。見面一番客套,結束了由於一半陌生所帶來的尷尬。

在這樣一個一半陌生的男人面前,我顯得很侷促。朋友們常說我是個堅定的人,其實,我的內心是個軟弱的人。

當他邁開腳步走起路來時,我的侷促不安變成了同情和憐惜。

我們混在三三兩兩的人羣中,漫步於拱橋上。

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他連着接了幾個電話,等他掛了電話,我終於把話題轉移到了捐贈的事情上來。

他聽我快速而着急地說完捐贈的事,卻笑了,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這樣着急。

聽他這樣一說,我反而更着急了。

他說:要不我明天幫你打個電話到孤兒院問問,看看他們要不要衣服。

我感激地連聲答謝。

擡頭看,天上的月彷彿遮了一層的紗,有些昏暗,卻有一種柔和的美,如一顆朦朧卻飽滿的心。

他又說了一些關於文學創作的感受,忽然話題就轉到了他的家庭瑣事上,享受而陶醉的樣子。

我不知道要怎樣去插話,只是默然地聽。然後在他沉默的一個間隙,我說,我要回家了。

 (四)

我說:“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他說:“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大概要半個小時就能到你家的小區。”

踏上回家的路,我的身心終於放鬆了下來。

擡頭看月,她已經褪卻了那份初夜的朦朧,變得清晰起來。

我的腳步越來越快,每走一段路,我便停下來等候他,我擔心他的腿會難受。想讓他回去,又擔心自己會走錯路。

路燈很亮,路上幾乎沒有人,偶爾有駛過的車打着強光疾馳而過,又留下一路的寂靜。忽然感覺這條回家的路好長,它好像貫穿了小半個縣城。疾走了近二十分鐘的路,眼前纔出現我熟悉的建築物來。

我感覺自己的膝蓋隱隱地疼痛起來,我猜,他的腿也不會好到那裏去。

我說:我們就在路邊歇一會吧!

他說:你的體質不好吧。

我說:是啊,腿總是有些發軟。

他說:你就跟林黛玉似的。

我忽然就住了口,在男人面前示弱是否會有撒嬌的嫌疑。

我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一會,他與我隔了一段距離相對屈膝而坐。

眼前是兩排輝煌的路燈,把夜色剝離得一絲不剩,而身後卻是黑色一片,隱藏着一絲絲黑暗的,見不到光的曖昧氣息。

我用手捶着膝蓋。

他突然問,腿很疼嗎?需要按按嗎?

我大吃一驚,心裏警覺了起來,臉也一下子燒了起來,我慌忙連連擺手說:不需要,不需要,男女有別的。

他笑了笑,說:你想得太多了,我說個故事給你聽,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

 (五)

我開始在他的《遣悲懷》裏出現了無力的感覺,像一個沉於灰濛濛的迷夢裏,一直找不到出口的人。無力感和煩躁感開始籠罩着睡前的一切情緒。

就像那個腦癱兒,她讓我感覺無力而煩躁。因爲一眼看穿了她的不遠的將來,一眼看清了她通往死亡之途的艱辛過程

我很氣憤和厭惡他在書中對死亡隱藏着的讚頌。死亡,帶走了最疼我的爺爺,死亡,讓我只能在夢中看見我最愛的爺爺。在爺爺死後的許多日子裏,我夜夜會夢見他,那些已被淡忘的,甚至是已毫無記憶的幼時之事一件件又在那些夢裏鮮活地重來了一回。

窗外是用稻草搭建的防震棚,我在我家的大屋子裏,踮着小腳在爺爺的那個寶貝木箱裏夠糖吃,然後,木箱晃了晃,爺爺從牀上一躍而起,抱起我就向屋外衝去。我在清醒的時候全然忘記的這些事,在夢裏就像電影一樣清晰地流動着。

或一夜,我夢見爺爺掰着我的小腳趾頭說:“小孩不聽話,大黃狼就會跑來,先吃這個腳趾,再不聽話,就吃這個腳趾。”

我說:“我不怕大黃狼,”

爺爺問:“爲什麼不怕?大黃狼專門吃小孩。”

我說:“爺爺有槍,把大黃狼打死!”

爺爺就呵呵地笑了起來。

在無數個哭泣的夢中,我愈發地想我的爺爺。我憎恨死亡!可死亡卻讓我喜歡上了做夢。

可是,他書裏那些人的夢卻像魚的腸子一樣細長狹窄腥臭,泛着讓人噁心的氣息,死亡的氣息大抵也是如此的吧!我討厭這樣的夢。

我放下書本,打開賓館裏的電視,電視裏在賞析史鐵生的《合歡樹》,我聽着,忽地就淚流滿面,想起那個腦癱兒,然後就想起他來。

第二天,他把我十七月夜拜託的事給忘記了。我心裏有些生氣,一個大男人怎這樣地說話不算數。

第三天,我打電話給他,說我自己去一趟,不麻煩他了。

他說你再等等。

我說我已經騎車在路上了。

那孩子在我的身上尿了一泡尿,尿水從我的胸口上淋了下來。因爲我沒有一絲的嫌惡之感,這得到了女工作人員的口頭表揚。

傍晚時分,她給孩子餵了米粉,孩子吃完睡覺了。

另一個女工作人員從樓下攙了一個手有殘疾的男孩。男孩一上來就站在她們的身邊,奶聲奶氣地喊:“媽媽媽媽”。

我是不知道這裏的孩子是這樣稱呼她們的。

她們就笑着喚他指着我說:“這個媽媽給你帶了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快謝謝這個媽媽!”

小孩子就快樂地喊了我一聲媽媽,顛顛地跑到屋裏,拿了玩具自個玩了起來。

他那裏曉得他的一聲媽媽,喊得我的心好像要飛了起來。

我彷彿看見許多的孩子圍繞着那兩個工作人員喊媽媽媽媽,那種幸福的快樂化成了無數墨睛白羽的小鳥在她們的頭頂飛翔。

我脫口而出:“你們太幸福了,有這麼多的孩子喊你們媽媽!”

她們笑了,說:“有時候也煩人。”

我的心情出奇地好,騎在自行車上,身體也彷彿飄了起來。

  (六)

曾經整夜整夜地失眠,如此地渴盼夢。《遣悲懷》讀完,有關夢的故事讓我失去了做夢的慾望。

我討厭那些撲朔迷離的縱橫如阡陌的街道和房屋的構造。每次行至大都市的如迷宮一樣的高樓內設裏,我就會毫無理由地緊張,我怕我一錯眼,就會找不到同行的人繼而就會忘記回家的路。恐懼雖至如此,我卻從沒有做過類似於找不到歸途的夢,從來沒有,這倒也奇怪了。

失去了做夢的慾望,然我卻實實在在地做了一個夢,一個迷失路途的夢,就在今夜。

我沿着書中描繪的軌跡走過了一個迴廊再一個迴廊,昏暗的迴廊有無數個出口,我卻不知道那個是真正的出口。夢很沉重,黑暗被壓在地上,迴廊的空氣中飄着淡淡的塵埃,像早晨濃濃的霧。空氣中散發着魚胃液樣的濃稠的腥味。我站在迴廊裏,心底壓抑着恐懼,眼睛梭巡着能帶我出去的人。他終於出現了,站在迴廊口的亮光處,像我的爺爺,又像是我的愛人,或者是兒時村裏的某個熟知的人。影子模糊,抑或是寫《遣悲懷》的他,抑或是月圓之夜送我回家的他。我喊喂,他卻不應,只在前面慢慢地行走着,不靠近我也不遠離我。

終於走出迴廊了,眼前出現了一條極寬的單行道,像極了兒時家鄉的那條大河,閃着魚鱗一樣的光澤。他忽然就走到了路的對面,又向我招手。我又緊緊地跟了上去,像小時候跟在我的小叔叔身後。

我走到路的中間時,那條道路忽然向四周延伸開來,變得無比地開闊,路的中間劃了一道道白色的行線,我回頭四望,發覺自己正站在一條八行道的十字路口。

耳邊忽然鳴聲四起,尖銳聲聲,掀起了路上那些白色的行道線。

白色的行道線像盛不下音符的琴絃,嗆嗆地四處彈開。

路標忽然消失了,一切行駛着的車輛行人都失去了航標,人羣如受驚鳥獸倉惶四散,車輛像亂飛的子彈,在路的中央撞擊出鏘鏘的聲響。

(七)

我一下子驚醒了,發覺我還躺在旅館的那張潔白的牀上,牀頭靜靜地躺着那本《遣悲懷》。我不知道爲什麼會在夢中看見他,陌生的他。我想,是他的《遣悲懷》把我引入了那個迴廊的夢境裏。

我坐在牀頭,想起那晚他最後說的故事。

他說:跟你說一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背女人過河的故事。

老和尚和小和尚背女人過完河,小和尚對老和尚抱怨說:師傅啊,以後你不要再叫我背女人了,你知道我有多緊張啊,我的衣服都溼透了。

老和尚問:你爲什麼緊張呢?

小和尚說:怎麼不緊張呢,我背得可是個女人啊,是個漂亮的女人啊。

老和尚悠悠地說:你背的是個女人,而我背的只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而已。

他說完這個故事,笑着問我:“你現在還緊張嗎?”

我訝然一笑,滿心釋然。

擡頭再望月,月的光華無比地絢爛,照得地上的人影和這個夜晚都通透澄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