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遷散文

菜花黃，春風蕩，黃土墳前紙灰揚；哭一聲，淚千行，深深哀思寄天堂。生死兩茫茫……

農村，沒有園陵。清明祭掃，依然是古老原始的亂墳地。

高矮不一大小不等的土墳林立，雖然當初是按照風水先生指點選好的位置，但整片看上去實在是沒有規則。如果俯視，整個墳場酷似一盤散棋。

半人高的雜草叢生，冷不丁竄出來一兩隻野貓黃鼠，風吹得草沙沙地響，平添幾分陰森。

這裏一株那兒一叢的野菜開着並不肥碩的花，幾隻小蝴蝶無聊地穿來飛去，就連樹上老鴉、塘中青蛙的叫聲也顯得有氣無力。

清明前三天，開始有人祭墳。

三三兩兩的人羣，在偌大的墓葬地根本就顯示不出多少生氣。

活人，給自己已逝去的親人墳上拔去雜草，添一層土，表情肅穆地在墳前擺幾碗飯菜，燒一捆黃紙，進行着簡單傳統的'緬懷儀式。

忽然間不知誰先帶了頭，一聲哭喊:“娘啊！你來吃飯吧！”然後便傳染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聲，賽嗓門似的。有叫娘吃飯的，有請爹拿錢的，有哭兒子苦命的，有哀亡夫不幸的……經年悲傷與思念在死者墳前盡情宣泄。

紙灰飛舞，幾隻蝴蝶已驚得不知所蹤，雜草裏的蛇蟻蟲鼠也蜇伏不出，除了風吹草動聲就是惶惶嚎啕聲。女人們哀嚎，男人們則跪在地上默默地燒紙，火延燒了雜草，便是一片噼裏啪啦輕爆聲，野貓到處亂竄，“喵嗚喵嗚”地憤怒而奔喪似的逃跑着。

紙燒完了，女人們的淚也嚎幹了，抽抽咽咽地漸漸停止了哭聲。男人們幾個一堆或站或蹲抽着煙，相互指認介紹着這是某家某人的墳，那是某家某代的祖宗墓，某舊墳旁又添了某新墳，某人在世時怎麼怎麼樣等等。是那麼地津津樂道又是那麼地唏噓不已。特別是其中年紀較大的老人們心頭更是沉重:今年我祭祖，說不定來年就是子孫祭我了。想着想着禁不住越發沉重。唉，你說這人活着是圖個什麼？

大家把祭奠的飯菜倒在墳頭，默默地挑着空籃子回自己也不是十分活潑的家，這裏的鳥兒又得過上好幾天豐衣足食的生活了。

燒去的雜草不出兩三天就會春風吹又生。

唯一可能改變的是，來年清明，祭拜的活人當中又會添幾個新面孔，而墓地間亦會增加幾座新墳……

以上是我兒時隨大人們清明祭墳的情景，記憶中非常沉悶、沉重。小小心靈十分排斥那種荒涼的環境與悲情的儀式，以至於它經常出現在我夢中。夢裏，沒見到傳說中的鬼魂，但那魅影重重的衰草枯楊、淒厲慘絕的野貓嗚咽聲，總使我嚇出一身冷汗醒來。

從此，我拒絕去墳場。直到十六歲時，爺爺去世，我是嫡孫，無論如何也得親自到墳地送他最後一程。墳場還是從前的樣子，還是夢中的景象，只是其間又增添了幾座“土饅頭”。在姑姑們的哀哭中，匆匆埋下爺爺骨灰，回家後我大病一場。也許，我已對那片原始地帶產生了極深的恐懼。

再次去墳場，是去年清明前夕。這些年我在異鄉打工，總以工作忙爲由避開清明回鄉祭掃的機會。去年，我終於沒能避過。父親打電話說國家政策不允許再有原始墓地存在，每個村統一建造陵園，動員各戶儘快遷墳。村裏規劃出固定陵園，其實這是好事兒，不但便於管理，更能節省大量耕地。但我實在不想參加那個遷墳活動，站在墳地我就已六神無主，還要在孝子賢孫們一片呼嚎中挖開祖墳，捧出祖宗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我想都不敢想。

“你是張家子孫，必須回來，凡張家後代一個不得缺席！”電話中父親語氣從未有過的嚴肅。

我不迷信，但對於傳統不敢違背。忐忑踏上歸途，到家後直奔墳地，墳場已熙熙攘攘擠滿了人，熱鬧非凡。我第一次發現家族原來是如此的人丁興旺。有好些多年不見的叔伯、兄弟、子侄輩份的，一個個衣着光鮮容光煥發，看樣子都活得挺滋潤。我鬆了一口氣，眼前全然不似想像中沉悶悲切的景象，倒像辦喜事，全族人歡聚一堂，說是爲祖宗遷墳，其實就是活人的聚會。

整個遷墳活動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完成，放幾串鞭炮燒幾捆紙錢，大家擠出嚴肅的表情，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愉悅，然後“請”出骨灰虔誠送到新建陵園指定位置，隊伍排成長龍，蔚爲壯觀。如果祖宗泉下有知，見到這麼多後代子孫送他歸新家，一定也會感到威風八面吧？

新陵園地處偏僻，四面環水，改建得花木蔥蘢竹雅蘭馨，曲徑通幽處，頗具詩情畫意。此中境景，少了陰森壓抑氣息，多了心曠神怡情懷，若非給死人安家，倒不失爲一個隱居的好去處。園中縱橫排序整齊的方形墳墓皆一般大小，墓前各立石碑，記載先祖姓名及生卒年份。逝者處於這樣的環境，賞清風明月，聽蛙唱蟲鳴，或許夜深人靜時坐橋頭看流水，該是多麼舒適安閒。遷墳，遷出一種文明，一種和諧與繁榮，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清明節又近了，我心裏生起一絲期盼，期盼着帶領妻女一起去陵園拜祭祖宗。

於2015年清明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