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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坐在時間的中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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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坐在時間的中央散文

中原的秋天向來是這樣,很短。短得像一首美妙曲子的尾音,在你還沒來得及品咂出其味時便已恍然消失。然唯其因爲短而美,這秋天便更令人倍感留戀。有時看着黃昏的落日,那些金黃的陽光塗抹在一切生物之上,此情此景,也讓我更生動地明白了“黃金時光”的含義。秋天有時更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會向我們詮釋一些我們平時最容易忽略的東西。

看着那些黃葉子一片片落下,我想起我喜歡的一個作家朱成玉所比喻的那樣,落葉是一片片疲憊的蝴蝶。春天本已遠去,然而在詩人的筆下,春天依舊還在,在詩裏,落葉完成蝴蝶的使命,或者說,落葉完成了詩人的使命,讓自己將春天的故事持續到秋天。秋風輕輕吹過,有了些許涼意。我站在風裏,站在大街上,我像一粒塵,被另一些塵埃壓得很低很低,我低下頭來,看着無數雙腳來來去去,大的,小的,皮鞋,布鞋。就像看見一粒粒動詞滿地亂爬,螞蟻一樣勤勞而努力。這使我萌生出一絲敬意,然後便是一層又一層悲哀,浮幻在眼前。我聽得見心裏的聲音,嘈嘈切切,試圖想說出些什麼,可是分明又聽不見說些什麼。我看見一些影子擁擠地出現,又擁擠地消逝。好像體內出現了整整一座大舞臺,舞臺上聲色斑斕,來來往往。而我儼然是一個觀衆,似乎無關痛癢,淡漠地望着上面的一切,其形其色其貌,分明在我眼前,卻分明又離我很遠。

無休止地走路,讓我的腳很受傷。高跟鞋使得我像站在刀尖上跳舞。想起了海的女兒——那個所有我讀過的童話中最傻的姑娘。我看着她傻傻地經歷着自己選擇的一切。卻不明白所有的情感不過是大海里浮幻出的一個又一個泡沫,晶瑩剔透,五彩光澤,卻經不得時間剝離,終究露出殘酷的真相的核。最後必定是那隻狠命割捨的尾巴繼續被安上,相同的童話繼續哄騙着不同的千千萬萬心存幻想的人們。高跟鞋穿得時間久了,我很有提着鞋子在大街上走路的念頭。可這大街畢竟不是我的舞臺,那些人類不是我的觀衆,必將視我爲異類,所以我必須將這種痛苦繼續到底。這世上,其實誰也沒有精力和時間一如既往觀看別人的表演,可是大的規則和要求還是得遵守,否則就像舞臺上猛然掉了行頭一樣,使得整個戲少了整體的完美。儘管這種完美,並不會讓誰真正珍惜。

行道樹們的綠葉子不耐秋風的催促,紛紛脫下了綠衣服。那些嶙峋的枝幹暴露在秋風裏,透出一絲寒意。時間好像掛在了這些灰暗的樹枝上,我的影子也好像掛在了這些樹枝上,有風吹過,發出低低的聲音;生命像一節風乾的音符,已經吹不出多年前吹的那些曲子,唯有那些低沉的,像哀鳴一樣的聲音,穿過身體,奔向未知的地方。

2、

在我上下班的路上,多是些鄉間小道。有些斜斜拐拐的,鋪了柏油。兩邊的風景隨着時間的推移總是一變一變的。在眼前一一閃現而過,像鏡頭,只不過是鮮活生動的,活色生香的鏡頭。我看了好幾年,終是沒有看夠。玉米,大豆,芝麻,花生,輪番上演。甚至一些野草野花也不誤了時令,一到季節就開放了,這些開放的花花草草安臥于田間村野,溝畔地頭,長得照樣欣欣向榮,心花怒放。每每經過他們,我感覺我就成了其中一份子,若有所不同,只不過我是一棵會行動的草罷了,在它們周圍穿梭來去,有時輕盈有時沉重。偶然也會開些小花,不能娛人,便來娛己。

時已近秋,最近天氣漸漸冷了。再次經過鄉間小路,不經意間居然看到路兩旁長出了好多雪白的茅草,那些茅草頂着滿頭雪白雪白的長髮,搖曳不止。我眼前一亮:父親如果看到這些茅草該有多高興啊,他又可以擰草鞋了,一雙一雙,穿在我兄弟姐妹腳上,暖乎乎的,像他溫暖的大手焐着一般。在以前,每到秋天,收完玉米種罷麥子,父親就會去澍河坡村東五里開外的柳葉河的東坡野地裏採茅草。鄉下雖窮,草卻是到處都有的。特別是茅草。我最喜歡這類長在秋天的鄉間最常見的草,能開白色的長頭髮一樣的花朵——我始終以爲這種茅草是會開花的。而且這種長花朵像極祖母的白頭髮,柔軟,摸一摸還能感覺到一種暖意。父親當然更喜歡。他採了許多這種開着白花的長茅草,就開始編草鞋。他將茅草摶弄好後,一縷一縷縫起來,鞋幫縫好後,就給這種草鞋用大粗針納上厚厚的鞋底——鞋底也是他借用木工的傢什一刀一刀砍成的。這種草鞋底不太好砍,常常把父親的手累得通紅通紅。但穿起來卻很輕便,大多用桐木做成,踩雪踏雨都很好使。媽媽一對,我們兄妹各各一對,然後是他一對。父親每到冬天就趁着閒時給我們編草鞋,穿父親的草鞋成了習慣,甚至每個冬天都離不開。年年編,年年穿。記得我哥哥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他實在不想穿那雙又冷又薄的舊棉鞋,就穿着父親編的草鞋去學校,不料下課出外活動時,腳下一滑,一不小心磕在了地上,把腿都磕破了,淌了好多血。本以爲他以後再也不穿父親做的草鞋了,沒想到下午上學時他倒又興高采烈地穿上草鞋上學去了。

父親已極少編草鞋了——他年雖漸老,卻還編得動,只是沒有人肯再穿他編的草鞋了——沉重不說,而且面相還難看,穿不出門的。就算呆在屋子裏,也有暖和輕盈的棉拖,他編的草鞋早已成了落後的東西。我們兄妹沒有一個願穿的。倒是他和母親,年年冬天還會偶爾穿着草鞋,在院子裏踏踏踏地經過,聲音顯得格外空曠冷落,甚至仔細聽來,倒像是時光嘆息的聲音,慢慢地滑過耳邊,向遠處奔去。

3、

黃昏來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開心,只是滿村遊走着,像一陣落寞的風,試圖想刮出一些熱鬧出來。那滿地亂滾的孩子們突然就像彈珠一樣,不知到底滾到何處去了。

曾經熱鬧的村莊竟然變得如此落寞,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慢悠悠地被時間甩到了後面,舊時的`情景就這樣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我的鄉村已日益凋落冷清了。這種凋落並沒有因爲村裏人家的房子鳥槍換炮而得以改觀。一座座平房威武壯觀,一座座樓房鱗次櫛比,看着一派繁華喜慶,可是那些風從東刮到西,從西刮到東,卻未曾刮出一個人出來。偶爾人家的院子裏傳出一兩陣人聲,都是很快就消逝了,好像一切歡聲笑語都不耐夜幕的欺壓,全都銷聲匿跡了一般。這讓我更不開心了。

男的,女的,但凡能出去掙點兒錢的村裏的壯勞力都出去打工去了。鄉村成了寂寞的鄉村,城市依舊是熱鬧的城市。在鄉村這個大舞臺上,曾經上演過熱鬧的劇種,可是一轉眼,舞臺佈景陳舊不堪,主角和配角煙消雲散,鑼鼓笙簫不再吟唱,胭脂紅粉成了點綴在霓虹燈下的風景。我看到一波又一波橋頭的寂寥,淡淡的霧一樣籠罩着我的鄉村,那家門前那口大池塘的乾涸,裂開一道又一道口子,像一道又一道被時光無情刻上的傷痕,豬羊們的日益稀少,就連出過大力作爲鄉村大功臣的牛們也不大被村人養起了。

我在鄉村乾淨空曠的柏油馬路上走,偶然有一兩盞路燈眨着眼睛,似乎有滿腔心事,欲語還休。新農村的春風颳到了這裏,可是新農村的人們卻被大城市的繁華熱鬧給帶走了。

回到家時,看見母親正佇立在大門前張望着我。她梳得整整齊齊的灰白頭髮在風裏瑟瑟顫抖,像一蓬秋草不耐秋風的吹拂。作爲一個不太老的老人,母親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在同齡人中,她算是身體比較好的一個。這也是我每每想起她,深感安慰的一點。看見了我,她是那麼開心,要我趕快吃晚飯,說如果我再不回來,都涼了。她炒了我最愛吃的青椒炒雞蛋,那種味道既辛辣又香醇。我吃着她看着,眼神裏滿是濃濃的關愛。我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安靜地吃着。這樣安靜的時刻,於我也好,於她也罷,應該是最常見的場景。可是母親總是這樣,在我吃飯的時候會用這樣的看着我。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顧自吃自己的。

可我覺得其實自己就像一粒明珠,在她溫暖的手心裏放射着燦爛的光芒。

所有的兒女都是父母手心裏的珍珠吧。被他們珍愛了一生,呵護了一生。可是當他們日漸蒼老的時候,我們又在哪裏?而我們做兒女的也終有老了的那一天,只是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的兒女會不會像我們一樣,重複我們曾經的履跡?

4、

人只有在最脆弱的時候,纔會情不自禁地緩緩回想起許多人事。絕望或痛楚,一如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我們的身體和內心。我想象自己變成了一尾魚,呆在案板之上接受未來命運的裁決,我又想象自己擱淺於沙灘之上,不知會被怎樣的一雙手提起來,或扔向大海或裝入桶裏;我更想象自己是一朵日漸枯萎的花,必須接受日益凋謝的下場,我也想象自己一張一翕呼吸困難,許多眼神擔憂地望着,那種擔憂卻隔了一層水霧,臉龐看不真切,那種痛楚卻是發自內心的。偶然的一陣笑聲也會狠狠剌入我的耳鼓,別人的快樂成了我的痛苦背景,我用自己的悲劇襯托着別人的喜悅。

當又一次疾病瘋狂地向我侵襲而來的時候,我已經絲毫沒了招架的能力。

吃過了藥,靜靜地躺在牀上。頭暈。乾嘔。頭沉得像灌滿了水銀,身子倒輕得像一片羽毛,彷彿要飄向青天之上。眼睛困得睜不開,躺下時卻絲毫了無睡意。此時的感覺和聽覺卻又是分外敏銳。我知道外面的天空很明媚,秋天的天氣不冷不熱,溫暖得恰如母親的體溫。我想象母親的手掌輕輕按在我的額頭,一陣溫暖便從她的掌心慢慢發散出來。楊樹葉子和榆樹葉子被霜們打得有些微黃,還是一片片還是堅實地固守在樹上,這些樹們忠實的信徒,一如既往地得到我的尊敬和讚揚。人行道上的人們緩緩地走着,偶然會有一兩人牽着小狗,那小狗支楞着耳朵東瞧瞧西望望,黑幽幽的眼睛對身遭的一切充滿了好奇。我還知道天空偶然會有一兩隻漂亮的鳥飛過,雖然他們飛過的機率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偶然出現的一兩次還是讓人如此歡欣鼓舞;當然,中原到處可見的算是那種灰不溜秋的麻雀們,這些常客總是那樣麼多,三五成羣,一會兒就能聚成一大片。我喜歡這些麻雀們,每每看到它們就像看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們一樣親切。中原的天下沒有了麻雀,會少了許多生機盎然。因了它們的存在,我們感覺到如此多的安全感。

可是現在,外面的一切美好都與我無關了。我被一扇門殘忍地關在了裏面。身體的痛楚,心靈的絕望,像冬天裏的寒風,南一陣北一陣,時不時就來橫掃上一陣子。我成了掛在窗櫺上的一隻風鈴,在強勁的西北風的吹打下發出陣陣哀鳴。再或者,我有時會在夢裏看到半夜有一隻黑鳥會突然破窗而入,它睜大眼睛,就那樣望着我,望着我,一直到把它身體裏的黑纏裹了我的全身,然後疾掠而去。躺在牀上,我感覺自己半睡半醒,一些人事煙雲一樣浮幻在眼前,復又煙雲一樣地飄得越來越遠。我吃力地伸出手臂,試圖想抓住些什麼,卻發現所有的努力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童話,永遠改觀不了人生固定的劇情。

那一次,我病了整整一星期。一星期之後,我終於起牀。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滿院桂花香緩緩沁入了我的身體。我的眼睛裏映入了長久不見的綠植物,有風從曠遠的地方奔馳而來,只爲替我掃清臉上的陰霾。我突然感覺整個身心一下子輕盈起來,像羽毛一樣,想飄向天空。

5

又一次在人羣裏四處遊走。我感覺我像是潛於深海里的一尾魚。不得不露出頭來吐出一個個泡泡,來抒發我久積的鬱悶。到處是人聲,喧囂的人聲,像一棵棵樹上不斷伸出的枝枝杈杈,阻攔住我的去路,我猶豫了一下,東張西望,不知該往哪裏去。我看見四周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衣服,那些衣服旗幟一樣四處招展。衣服下包裹的,該是怎樣輕飄或沉重的靈魂呢。我暗暗揣測,像一個遊手好閒的浪子那樣,用桀驁不馴的眼光打量着他們。而事實上,這種自以爲是的揣測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絲毫,大多數的人來來往往,匆匆忙忙,像是奔赴一場約會。對!人生就是一場約會,有的能到達終點,有的只到半路或許就已身不由己遠離了目標

步行街永遠是一個熱鬧的所在。我越來越不能忍受每一次上街,都是無休無止的人羣。如果我去了,便也是這人羣的一部分,我也便成了自己討厭的人羣裏的一分子。於是爲了避免討厭別人和讓自己討厭,多數時間我就不去上街,安靜地呆在我自己的領地,我的小小的居室之內,聽音樂,喝綠茶,看電視,睡覺,看書,上網,和形形色色的文學相處,聆聽各種各樣的作者獨白。

常常坐在陽臺上,看一隻鳥飛快地朝我奔來又飛快地掠走。我感覺自己也坐在一隻懸空的鳥巢之上,下不近地氣,上難聞人語。或者像一片雲,無根無家,這種狀態被我越來越享受地珍惜着。我想起老家那個越發寂寞的村莊,我家門前的那口乾涸的老池塘,只是殘留着一個碩大的口子,像是歲月一刀子一刀子劃出來的傷口,永遠不能癒合的痛,也刻在了所有熱愛它的人的身上。在我家門前,還有一棵大葉楊,大葉楊那麼喜歡唱歌,只要風一吹來,它就開始唱歌了,它的聲音嘩嘩啦啦的,我好像聽見歲月的腳步嘩嘩啦啦地淌着流水經過。大葉楊上面還有一個鳥巢,那鳥巢上面住着一窩喜鵲,那些喜鵲們叫得真歡勢,天天像有什麼喜事一樣,嘰嘰喳喳的,你聽着聽着,眼裏也便有了笑意,臉上的愁紋也便開放了。

在鳥巢裏自然也有呆膩的時候。那時我便選擇一個夜晚,開始遊走。

這樣的夜晚,有時有月亮,有時沒月亮。無論有月亮沒月亮,夜色下的行走,就像我在稿紙上的書寫,背景不管是明亮還是黯淡,之於此時的書寫,都是一樣的美好。

我邁着輕盈的步子,一個人行走。我看見路燈的光芒微渺卻絕不卑微,在這樣漆黑的夜裏依舊固執地發着自己的光。植物的清香在暗夜裏慢慢散發出來。四處是黑暗,黑暗像一匹碩大的絲綢,包裹着我不安分的身軀。我是如此喜歡這樣的時刻,一切安靜溫和,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恬淡,偶然有一兩聲狗兒的吠叫,也如夢囈一般帶着諸多夢幻色彩,令人倍感溫馨和祥和。

走着走着,我彷彿覺得自己緩緩化成了一徑詩行,融入了大地這冊厚重的稿紙裏面。而我相信,這對所有在稿紙上或在道路上的行動者來講,都只是遲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