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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花椒的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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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父親就打來電話,但只響了一聲。他怕打擾我,又怕我不接。對於從來晚睡趕稿的人來說,這個時段永遠酣夢中,有種被驚醒後的惱怒。這一個假期,似乎什麼也沒做,似乎又忙忙碌碌,毛病慣了不少,最明顯的就是晚睡晚起。我眯着眼,伸手拿過手機看了看,六點半,看一眼手機,翻過身繼續睡。

摘花椒的日散文

不知怎麼在老家,在老院子裏。夕陽西下,一家人拿着鐮刀準備去割麥子。我們都穿着裙子,戴着草帽,用圍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生怕曬黑了皮膚。對於十五六的少女們來說,沒有比黑胖醜更恐怖的事了。父母在前面快步走,我們在後面磨磨蹭蹭。經過杜家老墳地時,看見外爺、爺爺躺在相隔不遠的麥浪中,兩座墳堆,被金子般的陽光和麥子裹得像兩隻金黃色饅頭。我和大妹互相看了一眼,緊走幾步,飛快走過他們住的“地方”。外爺的墳堆似乎更高更大,大約是他本來就高大的緣故吧。爺爺的小一些,也矮,他乾瘦精幹,佔不了多少尺寸,一如生前。大塊麥田裏,只有這兩塊地方上長着更多雜草和稗子,幾顆白色的孝花花在墳地邊搖晃,像嶄新的金色衣服上的兩塊綠補丁。她忽然趕上來,驚恐地拉拉我衣袖,姐姐,他們在那一世會說話嗎?會借個鹽兒醋的嗎?

我沒回答,恐懼同樣折磨着脆弱的神經。我幾乎跑起來,怎麼會不說話呢?活着的時候,大半輩子都牆連着牆住,如今去了那個地方,應該是騰雲駕霧、飄忽不定、東走西遊的,反正也不幹活不做任何事情,那麼多的日子怎麼打發,還不互相說說話,互相看看這一世裏共同的子孫輩都在做啥?但也說不準。他們生前就好像說話不多,各自在各自的院子裏忙活,聽着各自的兒女對彼此及各種瑣事的評價。我這麼想着,一陣風從南面吹過來,大田裏麥子一起搖擺,沉甸甸的頭要彎到地上去。母親喊,快點走,今天要割完這一塊地。心下一急,就醒了過來。

終於睡醒了,爬起來,回電話。父親在那端高聲說,今天過來吃飯。豆兒回來了。真想娃娃。我燉了羊肉。花椒也到摘的時候了。接着掛了電話。他一貫如此,短句高聲,毫不拖泥帶水,說完自己的話就掛了。我們已習慣了這樣的方式。梳洗罷,換衣服,準備東西,電話響了,他又打過來,啥都不要買,我都買好了。東西太多了,也吃不完。

和小妹外甥四人到家屬院時,已是十一點多了。大門開得很大,院裏一如既往一塵不染。幾十盆花草在汪洋恣睢,幾大盆水清澈見底,幾把小椅子擺放地整整齊齊。杏樹櫻桃樹依偎一起竊竊私語,蘭草菊花各自清高互不理睬。南房子裏,熱氣騰騰,爐子上燉着一鍋羊肉。女兒叫聲,爺爺。父親馬上從屋裏小跑着迎出來,笑得滿臉皺紋顫抖。

瘦多了,白多了,乖多了。他邊親熱說話邊手忙腳亂地取東西,孫女跟在後面攔擋。我走進小房子,換下衣服,準備做飯。父親趕過來,你們坐下,我給咱做。今天一天都在這裏,好好吃頓飯。我說,下午還有事。他忙低聲,有事再說。現在咱們先準備吃飯,行嗎?幾十年來,我從沒聽他用這樣口氣說過話,他一貫強勢,鏗鏘有力,命令式,什麼時候,開始用討好的語調說話了呢?

他從大屋走到小屋,在院裏跑前跑後,一刻也不停頓。切了一大堆西瓜,洗了幾串葡萄,又拿出幾罐啤酒,還用勺子挖去哈密瓜的籽。燒雞熟鴨牛肉,總之擺了一大堆。又說要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低頭吃東西,等發現,他已推着自行車走出院門了。破舊的自行車馱着彎腰駝背的他,慢騰騰走遠了。

我和妹妹起身做菜。竈房裏,一切都乾淨整潔,井然有序,這輩子,他對這兩個詞身體力行,詮釋得很到位。七十歲的人了,依然在力所能及範圍內,一以貫之地堅持自己的標準。倒是我們幾個兒女,在細緻節儉過日子上,都不如他。

環顧廚房四周,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似乎總是愛置辦東西。從小到大,家裏總是第一個用上各種新潮電器的,包括廚房用具。我揭開報紙蓋着的菜盤,幾個扁饅頭,乾癟堅硬;一碟炸辣椒,紅油汪汪,上面撒了太多的鹽;平日裏大概這就是他的主食了。是不是老了的人,都節儉用度,都捨不得吃穿,任憑勸說多次也不頂用。一排醃菜罐上面,米袋子挺直身子,面袋子低頭彎腰。平日裏他愛吃麪,多吃麪條。記得有一次他不經意地說,米飯塞牙,我牙不行了。愛吃也吃不了了。假牙,老花鏡,健忘,特大聲的手機鈴聲,是他忠實的伴侶,比兒女陪伴他的時候多得多。

他回來時,我們已做好了飯菜。他高興極了,咱們慢慢吃完飯,休息好了再摘花椒。今天是個採摘的日子。孩子們跟着大聲說笑,大花小花也笑彎了腰,就連井水也歡騰着撲出來,享受這院子裏久違的歡樂。這麼多年,總是一個人呆着,他一定很寂寞很難過,但也不說出來,只說習慣了這樣。

擺好桌子吃飯,他比所有人都高興。連連說多麼想豆兒想寧寶寶。我翻開手機,遞過去寧寶寶最近的照片,他看了很久,乖的很。然後又看了一眼,你媽最近長胖了,好看的。哎,你媽媽要是過幾年回來多好啊!然後眼眶紅了,低頭吃飯,我們都埋頭吃飯,誰都不說話。

我知道他心裏記掛着母親,記掛着孫子。但他爲人處世的風格,的確有時偏激。倔強,偏執,情緒化,個性自我的情感處置,大起大落的表現方式,終究還是讓親人們寒了心。母親一貫精明剛強,老了老了受了很多委屈,自然難消積怨,他們之間真是水火,此消彼滅,互相抵制,近十年的風風雨雨,一步路走出去,再也回不了頭了。

對於以前的所作所爲,除了極力掩飾,其實,他很後悔,是真真切切地後悔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怎麼辦呢?當年他像個賭氣的孩子,一門心思要離開相濡以沫了幾十年的家。母親一氣之下,遠走京城,躲進弟弟家,從此遠離了舊日的生活。大西北的'老家,於她是恥辱是羞愧是怨恨是遺憾,她再也不願踏上這片傷心地,任人們指點說笑了。他和他製造的一切戲劇化事端,精心構建的故事情節,越來越遠離了她的視線,淡化了她的心緒。他後來才發現還要面臨很多新矛盾,很悔恨但也於事無補。他們,遙遙相望,又彼此怨恨,像兩隻大樹上的老鳥,各自守着自己的老窩,生怕丟了這個就會沒着落,只好在彼此猜疑埋怨又彼此牽掛心疼中過着一天又一天。

吃完飯,陽光正烈,人已疲倦,我們馬上搶最陰涼的地方休息。大房清爽宜人,但很多年沒住人。他跑進來,打開大玻璃窗,又抱來毛毯薄被子,一遍遍囑咐安頓,小心熱感冒,小心着涼。待我們躺下,一個人又在院子裏嘮嘮叨叨,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好久都沒這麼高興過了。睡吧,睡起來再摘花椒。朦朧中,鍋碗一齊響動,似乎他在洗鍋洗碗,我想爬起來,但又疲倦極了,一會兒就睡着了。

又是在老家(爲什麼總是在老家呢?)。一大家人全在,六個孩子,兩個大人,好像還有我老公和豆兒。那是最鼎盛之時吧,家旺人多,有老有小,全聚集在院裏。到處是裝滿麥子的麻包,幾十個,遊兵散勇般懶洋洋。大小西瓜從架子車上滾下,圓滾滾的綠疙瘩,四處亂跑。母親拿出小方桌,先認真地切下一大片瓜頭,順便拿起來擦擦菜刀,然後才咔嚓一聲,紅瓤黑仔的西瓜頓時變成一大排,等待檢閱。父親坐在凳子上,低頭抽菸,臉上洋溢着愜意。母親呢,抱着我女兒,用手掐了中間最好的一大塊喂她。我們圍坐在四周,互相遞過來遞過去,邊吃邊說邊笑。忽然,一隻瓜滴溜溜滾過來,直衝向腳邊,我大叫,西瓜成精了……

醒來時,陽光斜着,從杏樹邊溜過去了。他蹲在大門口,高聲說,鍋碗已洗過了,面都活了醒着。下午咱吃羊肉面。這會已經不熱了,咱們摘花椒吧。然後找出幾頂帽子,拿着不知什麼時的舊圍巾,怕曬黑了我們。

花椒樹就在門口,鋪成一把綠紅相間的大傘,綠葉婆娑,紅果葳蕤,黑仔露出油汪汪笑臉。我們大呼小叫,撲上去拽過來就摘。他忙說,小心刺扎,紮了可真不好受,睡到半夜都難受。我一伸手,尖刺很快扎進肉裏,指頭被麻地突突直跳,一粒血流出來又很快被止住,但感覺不到任何疼痛,果然有麻醉效果。這麼多年,好像從來沒摘過這玩意,我只是年年吃自家花椒,從來不知道摘花椒原來還這麼辛苦。

那麼多果實在樹上,紅彤彤一片,像是碧水上飄來的紅雲。我慢騰騰坐在小凳上,拉過一根枝條找規律。每個枝椏上一大串,每串上有兩三個飽滿結實的顆粒,張大嘴笑。結仔的那頭嫩綠,一掐就是一大串,但得小心翼翼躲避過尖利的刺。採摘的感覺如此令人陶醉啊,即使被扎得跳,也不停下手中的活計。一會兒就摘滿幾小筐,匯合後倒在房門口的水泥臺階上。

夕陽西下,他端着滿當當一盆,和路過的家屬院老鄰居們說話,笑得像顆花椒,今天娃娃們都回來了,一起摘了算了。這東西好吃是好吃,摘起來也不容易。還是人多力量大,你看我們一會兒就摘了這麼多。

那個老婆婆頭戴白帽,慈祥地笑,看你家娃娃多麼攢勁撒!你咋那麼命大?!他趕緊順着說,我命大的很呢。我的第三代,可是了不得。你看我這個孫女,在韓國學習呢,學習好,性格好,人穩重,佔全了。豆子連忙說,別誇了,再誇上天了。他脖子一擰,誰說的?好娃娃就在咱家。我們聽了,只是笑。

也是,人多力量大。採摘的過程儘管有點艱難,但是很快就完成了任務。一片片紅雲被摘下來,一盆盆花椒端進去,樹上很快只剩下綠瑩瑩的枝條。點綴其間的幾顆小花椒,被淹沒在龐大的綠色中,倒愈發顯得俊俏了。他坐在一邊抽菸,笑眯眯說這說那,說起家裏很多往事,鄰居,親戚,外婆,還有當年笑話過他的人,但全然沒有以前的偏激和一棍子打死,都很客觀。我悄悄聽着,看着他完全花白了的頭髮,心裏一陣酸楚。

洗完手,指頭一陣陣抽搐,被扎的刺眼開始隱隱作痛。他說,這裏有清涼油,抹上會好很多。每年,我摘花椒,手上胳膊上被紮了,都會難受很多天,只有抹上清涼油才能稍微好些。明年你們不要摘了,看着我摘就行。只要你們在,幹啥都高興,一會兒就幹完了。這些年,我一個人,得幾天摘,有時真愁呢。

又是吃飯時分,端起一大碗羊肉面,看着孩子們吸溜吸溜大口吃,他高興極了。這纔是家啊,有人吃飯,有娃娃吵鬧,你們到了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我們大呼小叫,端着碗東躲西藏,怕他夾菜夾肉。他和小姑一樣,總是喜歡將自己愛吃的飯菜填滿每個人的碗。

陽光慢慢退出小院,暮色燃起了黑色幔帳,大家圍坐在桌前看相冊。翻開那些塵封的歲月,居然發現他存着那麼多老照片。那是一個漫長的記憶之河。他,連同母親的青春,中年以及老年,像一條溪水緩緩流過。我第一次發現,他居然和弟弟在外貌是如此相像,在神態上如此相合,真不愧是父子。也第一次發現,他居然還有那麼白胖的時候,也有那麼瀟灑俊朗的時候。

很多張照片上,母親和他緊緊靠在一起,神情歡愉,微笑顏開,像兩顆挺拔的白楊樹,朝氣蓬勃,枝椏張開,呵護着一羣小草。我們六個,靠在一起,蒜瓣般圍着他們。這些照片,我從沒見過,也從不知道他們還有這麼親密無間的動作。在我印象中,他們永遠是分開、互不理睬的,彷彿兩顆樹,平行地生長在一個圍牆邊。他們這輩子的爭吵冷戰互相傷害,我看得太多了,居然不知道他們也會有如此甜蜜的記憶,如此緊緊貼在一起的場景。或許,我們總是拿表象去曲解他們,曲解那些互相的攻擊和指責,互相的厭倦和差評。在感情上,我們都沒有發言權。貌似冷冰冰的外表下,怎麼樣的心思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那種長在骨子裏然後撕扯開的血痕斑斑,也許是另外的一種感情表達方式。

他把孫子的幾張照片整理在前面,驕傲地見人就誇。我笑着問,就看你孫子乖啊?咋不乖呢?他大聲說,我的第三代……哼,誰都比不過。哎,到底是老了。我現在把自己儘量照顧好,不要給你們添亂添麻煩。我還想多活幾年,看着寧寶寶上大學呢。我沒有了,這些照片就是你們的念想……

我頓時笑不出來了。

夜深了,孩子們嚷嚷要回家。他把所有摘下來的花椒裝進塑料袋,一家一大包,堅持送到門口,又說送到酒廠路出去。空曠的路上,孩子們挽着手在前面走,說說笑笑。我們爺幾個在後面,邊走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回頭看看家屬院,花椒樹被摘完了果實,禿光光地,在朦朧月色下,老態龍鍾地站着。多年前,這裏是我們的家,我們自己的家。包括鄉下的老家,這裏的家屬院,五小的家屬樓,我們有幾套房子,但是已經沒了家。母親要在的話,兒女們一週不知道要跑幾趟子,或許,一天來一次。家,只有母親在,纔是真正的家。如今,這個家再也不屬於我們了。

他跟着走,自言自語,也不知說些什麼,我們都不說話。到水電局倉庫門口,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你們走吧,我腿疼,也要回去了。我們趕緊說,爸爸,你回去吧。鎖好門,不要晚上出來。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和阿姨吵架……

他轉身就走,單薄的身子,搖搖晃晃,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妹妹看看我,哽咽着,爸爸爸爸……

我沒有說話,摘花椒的日子,但願多些,但願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