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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丁歲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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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記憶之牆貼滿了五花八門的票證,糧票、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

補丁歲月散文

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方方小小的票證控制着物品流向,左右着百姓的生活。

每個人身上的衣服就受制於布票。其實,在當時即便有了布票,也不見得就有新衣穿,因爲那時大多數人家都遵循着“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穿衣準則。

我在家中行三,這就決定我的衣服只能是縫縫補補的那三年,其狀態是可想而知,有時甚至難覓本色。好在祖母心細,飛針走線,破到哪兒補到哪兒,補得整齊妥貼。兼有母親勤勞,不論新舊,總是漿洗得乾乾淨淨,鈕釦領袖拾搗得平正貼切。

所幸的是,那個年代沒有明顯的貧富懸殊,穿着千補百衲的衣服你照樣可以出門遠行,也不會有人背後取笑你,更不會因此招致歧視。冬日裏,補丁過的衣服依然溫暖。

那個年代,人們將“物盡其用”理解到了極致,接受補丁的遠不止於衣服,幾乎涵蓋所有的生活用品,這也催生出許多以修補爲生的工匠。箍桶的,補鞋的,補鍋鼎的,磨剪刀的,染布的,修理腳踏車的,甚至鋦碗的樣樣俱全。正是工匠們的靈巧與勤勉,在那特殊的年代裏,人們能以極其低廉的代價延續物品的使用價值。更爲難能可貴的是,補丁還在幾代人身上培養出節儉之風。

如今回想起那些與補丁相關的人和事,依然玩味,依然溫暖。

我生活的村莊就有不少從事補丁的工匠。

我的叔公就是一個箍桶能手,木桶上了年頭難免會爛、蠹、漏。叔公挑着擔子走村串戶替人家修桶,對於局部的腐爛,他可視情作局部的更換,實在不行了,可以抽取腐板更新,幹那些活無需技術圖紙支撐,僅憑感覺就可以做得嚴絲合縫。木桶往往是底部先腐蝕,要是底部爛透了,叔公還可以整體鋸短換底。如此一來,原來的高桶變成了矮桶,仍然可以盛水,望着小孩們拎着矮桶與大人一道汲水澆苗的勞動場景,會有一種乖巧可愛的美感。

叔公年輕時給戲班挑過戲籃,耳濡目染間積攢了一肚子的戲文。他招攬修桶生意從不高聲吆喝,只是哼着小調,循着歌聲人們自然明白他的行蹤。叔公總是邊忙着修桶邊唱戲段,詼諧的段子引來男女老幼圍觀,時不時逗得大家鬨堂大笑。婆婆們聽了戲段會暫時忘卻家中媳婦的不孝,小孩們聽了戲段還帶回去模仿表演。

得益於那股認真、詼諧勁,叔公在十里八村贏得良好的口碑,常年有忙不完的活。

叔公一輩子只做箍桶一件事。作古的那一天,來了不少給他送行的人,有的是趕來還清賒欠工錢的,來者都會順手燒點紙錢,說是給叔公做盤纏的,箍桶伯一輩子清苦,讓他路上花得寬裕些。

桶漏了有叔公,要是鍋漏了該怎麼辦?

要是鍋漏了,誰都不會輕易丟棄,找后街鑼鍋老頭啊,不論是鐵鍋還是鋁鍋都能對付。

老頭也補了一輩子的鍋和鼎,長年俯身勞作早已駝成了鑼鍋,人們喚他鑼鍋老頭,他也不生氣。老頭補鍋有絕活,用舊了的鑄鐵鍋難免會出現砂眼,滴漏。這不用擔心,送他到那裏,他會先用鋼片把漏眼捅大。生起火爐,取一小塊黃銅裝進小砂勺裏,遞進爐膛,伴隨着抑昂頓挫地拉動風箱,火苗一伸一縮,黃銅快速熔化爲銅水。他會細心用鐵鉗夾出小砂勺,將飄蕩着藍火的銅水澆到小托盤上,移到漏眼下方,對準了砂眼往上託送,漏眼會立刻冒出晶瑩的銅珠,再在上方快速用包着溼布的小木棍對準銅珠對掐壓平,冷卻一陣,妥了。

要是鋁鍋漏了,老頭就不作這樣處理了。小漏他會用小鋁片進行錘打封補,要是鍋底大面積老化,實在無法封補了還可以換底。他會裁去鍋底老化舊的那一截,切口處卷出反鉤槽,與新底坯的凹槽對扣,再用細錘子走幾遍,敲實,保證滴水不漏。他還揚言,三年內要是漏了,來砸他的招牌。

的確,那時一口鋁鍋往往不止換一次底,新底承着舊底的鋁鍋並不鮮見。

鑼鍋老頭活幹得麻利,寡言,句句卻就像那把小鐵錘敲擊出來一樣。老頭活到八十歲,去世的那天,仍坐在臺前,手中握着小錘,一語不發,人們以爲他正在琢磨如何修補面前的那口破鍋,他的孫子見狀上前推了一下,老人身子才歪斜過去,磕在臺上。直到那天,門口懸掛那塊“精工補鼎”的招牌也沒遭人砸過。

當年的農村自行車是奢侈品,只有個別人家或僑屬纔有,人力泥工車卻多見。同人一樣,車免不了要出毛病。鎮裏只有一家修車店,國營的。修車自然包括補胎業務,於是店的門板上用大紅油漆譽寫有“補胎”二個大字。

我們村裏有個二愣子,是個遺腹子,貧農子弟,敦厚老實過了頭,寡母好不容易將他拉扯大,成了家。可婚後五年仍不見媳婦大肚子,老母親着急。到了第六個年頭,媳婦終於懷上了,愛吃酸,老母親樂得兩手都拍不到一塊去。四鄰也替他家高興,好心的鄰家大嬸指點他說:“懷一個不容易,再窮也得補胎。”二愣覺得在理,揣着錢到鎮上開補胎藥,結果衝着“補胎”二個大字,問到修車店去了,將店主樂得直不起腰來。

二愣向修車店買求補胎藥的事不脛而走,一時在鄉里傳爲笑柄。

任由笑柄如何流傳,二愣卻並不介意。來年開春,媳婦果真替他生了小孩,而且還是一對雙胞胎胖小子。消息傳開了,修車店還真得陸續來不少求補胎藥的人,煩得店主既好笑又無奈,只好在招牌邊加註“本店不開藥,婦女補胎藥請到衛生院開。”

二愣雖愣,可所生的一對兒子不含糊,聰慧過人,雙雙考出名牌大學。那年頭,讀書幾乎不存在經濟負擔,二愣家培養出一對優秀大學生,成爲十里八村的佳話,修車店也因傳說中給他們開過補胎藥,沾了不少的光。

二愣的一對兒子都很出息,成爲工程師,掙了不少錢後決意要對家裏的老屋進行翻建,卻遭到二愣的堅決反對。二愣堅信,老宅風水好,動不得。他細心呵護着老宅,牆灰脫落了,他會立刻用白石灰搪上,瓦片歪斜了,會及時捋順。就這樣,百年的老屋如今依然宜居,煥發着古色古香的氣息。

在當年,接受補丁的還有色澤。

我們村的東頭有一處五間廂房的獨立院落,古老而神祕,時常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青草味,走近了會發現那是一座老染坊。

年代久了,老染坊內的一切早已被染成黑色的,地上的磚,竈臺,布架,設想三尺以下的土地都已然沁成墨色了。晾布架被縱橫佈置着,粗壯的木架緯向,細小的竹杆經向,也早已成了黑色了。染布工更是難逃,他們的膚色烏黑程度與工年齡成正比,故此老染工自嘲說:“這行當幹久了,跟媳婦生個娃都是黑的。”

的確,老染工渾身膚色黑得發青,眼珠和牙齒被襯得異常白,白得讓人發瘮,要是夜間在某段村路上撞見了他們,膽小的不被嚇出一身冷汗纔怪。這一情景還讓幼小的我就能完全理解成語“近墨者黑”的意含。

那個年代,補丁衣服無法使用原色布料,爲了視覺上統一與協調,在意的人就會送到染布店染成一色。化肥袋、自織的粗布成衣前也需要上色。

老染坊是我腳力所能覆蓋範圍之內唯一的一座,寬大的院落就是工場,磚頭砌成的大竈內鑲着大鍋,竈邊有幾口大染缸,缸內四時注滿染料,濃得發稠,綠得泛黑,清晰地倒映藍天白雲。鍋裏的染料取自當地種植的菁,菁榨出的汁經熬煮便是。鍋裏的染料時常被煮開,翻滾着,升騰起淡藍的蒸汽,整個院子裏都會瀰漫剌鼻的氣味。待染的衣物和布料只要進鍋內煮上個把小時,撈到染缸裏浸泡一陣子,上再架晾乾,漂洗。幾道工序走全了,顏色也就統一了,直到破舊成擦腳布都不會褪去。

村裏的老染坊只能染出一種顏色,也無花樣可言。於是十里八村的人們衣服只有藏青色一種色調,衆人衣裝一色不失爲一道樸素的風景,一種簡約的美給人以平和的心境。

今天工業化印染固然會呈現出紛繁的色彩和豐富的花樣,給了我們以色彩和圖案上的歡愉,但也難免迷亂人們的心性。

與衣服、木桶、鍋鼎乃至於車胎的修補相比,陶瓷器皿的修補難度就大得多了。

那個年代,陶瓷器皿尚未被塑料製品所替代。家家戶戶離不開罈罈罐罐。大到水缸、醃菜壇、米罐,小到砂鍋、曖爐,哪怕是尿壺也是陶瓷的。

陶瓷漏了,難以修補,但是節儉的人們對此還是珍惜有方。要是水缸裂了,盛不住水,套上箍,改爲裝穀子之類的乾貨,又用上幾十年。

我的一個遠房的堂兄,也是個惜物之人。也許是貧窮的驅使,他的惜物異化爲吝嗇、貪小便宜。在斤兩上他總愛往自己一側摳,秤桿高了就笑,要是平了,他非得探手抓一把添上才罷休。

有一回,他家老水缸漏了,夫妻商量着到瓷窟裏去添口新的'。進了庫房他遠看釉色,近聽迴音,反覆挑撿,費了半天勁終於定下一口。付錢時,店主反覆強調,選準了出門不許反悔。堂兄點頭應允,付了錢,夫妻擡着新水缸往回趕。一路上堂兄哼着小曲,對此媳婦覺得反常,問他遇到什麼得意事。他卻賣官司不作正面回答,說回家後自然明白。到了家,他打開水缸蓋子,讓媳婦往裏瞧,只見缸底裏安靜地套着一個釉色光潔的壺,他得意地說:“白搭一個!”媳婦見狀彎下身探手去拎那白搭的壺,卻怎麼也拎不動。兩口子仔細探察才發現,原來大意的陶工將兩者的泥坯放在一起,燒成一體了。缸與壺之間抉擇擺在堂兄面前,沮喪的堂兄還是決定保缸棄壺,就在搶錘敲壺之際,卻因擔心因壺傷缸,只好作罷,就這樣水缸底永遠套着一隻何無用處的壺。這本無大礙,只不過佔據缸底的那隻壺有一個令人晦氣的名稱叫“尿壺”。

叔公、鑼鍋老頭和老染工都早已作古,二愣和堂兄也進入暮年。隨着補丁歲月的遠去,補丁行當紛紛走進歷史。

當我向一位來處西方發達國家的老者回溯這些塵封的往事時,他不但沒有覺得我那童年生活是寒酸的。他甚至認爲中國古人倡導的“天人合一”生活態度中就蘊含着儘量小的索取,也就是節儉之風。他還反問“中華五千年,有過千億兆的子民在這片大地生活過,何曾見過他們將成堆成山的垃圾留給後人?”

這位老者是從西方來我國從事教育工作的。他堅持每個週末用一天的時間去市郊風景區撿拾遊客隨手丟棄的垃圾。他的行爲還影響到他的學生,學生中陸續有人加入他清潔地球家園行動中去。他鼓勵我將那些補丁歲月中的平凡往事整理成文字。

物資極度豐富的今天,人們享受到無窮的便利,卻沒有人在意節儉之風的喪失。未舊先棄的消費觀促使城市周邊的垃圾山以驚人的速度增高着,躥向藍天,面對這一切那們老者憂心地問:“人類錯誤的生活方式正在不斷地將天空中的溴氧空洞撕扯擴大,總有一天毒辣的陽光會灼燒大地,屆時該派哪個師傅上去補丁?”

對此我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