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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的思念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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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民國十幾年時,曾在浙江任軍職,杭州的寓所,經常有許多雄赳赳的馬弁進進出出。那時哥哥和我都還小,每回一聽到大門口吆喝“師長回來啦!”,就躲在房門角落裡,偷看父親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踏著高筒靴喀嚓喀嚓地走進來。他到了大廳裡,由一位馬弁接過指揮刀和那頂有一撮白纓的軍帽,然後坐下,由另一位馬弁給他脫下靴子,換上軟鞋,脫下軍裝上衣,披上一件綢長袍,就一聲不響地走進書房去了。哥哥總是羨慕地說:“好神氣啊,爸爸。我長大了也要當師長。”我卻嘬著嘴說:“我才不要當師長呢……連話都不跟人家說。”

永恆的思念的散文

父親的馬弁,也都一個個好神氣。哥哥敢跟他們說話,有時還伸手去摸摸他們腰裡掛著的木殼槍。我看了都會發抖。但只有兩個人,跟其他的馬弁都不一樣。他們總是和和氣氣、恭恭敬敬地跟母親說話,有時還逗我們玩,給我們糖果吃。所以只有他們兩人的名字我記得,一個叫胡云皋,一個叫陳寶泰。

父親總是連名帶姓地喊他們,母親要我們稱胡叔叔、陳叔叔,但頑皮的哥哥卻喊他們“芙蓉糕”“登寶塔”。我也跟著喊,邊喊邊咯咯地笑。因為我是大舌頭,喊“登”比喊“陳”容易多了。

他們二人,一文一武。胡云皋是追隨父親去司令部的,照顧的是那匹英俊的白馬和雪亮的指揮刀;陳寶泰卻是斯斯文文的書生模樣,照顧父親的茶煙點心,每天把水煙筒擦得晶亮,把蓮子燕窩羹在神仙罐裡燉得爛爛的,端進書房,在一旁恭立伺候。

胡云皋很喜歡哥哥,常把他抱到馬背上,教他怎樣拉住馬韁繩,怎樣用雙腿在馬肚子上使力一夾,讓馬向前奔跑,樂得哥哥只想快快長大當師長。我呢,只要馬一轉頭看向我,我就怕得直往後退。胡云皋把我的小拳頭拉去放在馬嘴裡,嚇得我尖叫。陳寶泰就會訓他,說姑娘家不要學騎馬,要讀書。因此他就教我認字,講故事給我聽,所以我好喜歡陳寶泰。

母親很敬重他們,說他們是好兄弟,是秤不離砣。他們高興起來,在一起喝酒聊天,但不高興起來,誰看誰都不順眼。胡云皋笑陳寶泰手無縛雞之力,不夠格在司令部當差,只好在公館裡打雜,而他自己是師長出入時不離左右的保鏢,多麼神氣。陳寶泰一聲不響,頂多笑胡云皋是個“猛張飛”,是“自稱好,爛稻草”。

母親帶我們回到故鄉以後,忽然有一天深夜,胡云皋急急忙忙趕到,一句話不說,把我們兄妹用被子一包,一手抱一個,叫長工提著燈帶路,扶母親跟著他快走,一直走到山背後一個僻靜的小尼姑庵裡,讓大家不要聲張。我們嚇得只當是土匪來了,胡云皋告訴母親,是父親與孫傳芳打仗失利,孫傳芳的追兵會到後方來挾持眷屬,父親不放心,特地派他來保護我們到安全的地方躲一躲。我當時只覺逃難很好玩,而母親對他穿越火線冒死來護送我們的勇敢和義氣,一生念念不忘。

由於這件事,陳寶泰對胡云皋很欽佩,他說:“若是我,就不敢深更半夜在槍林彈雨中穿越火線。胡云皋這名字,一聽起來就是個勇猛的'英雄。”胡云皋聽得高興,兩個人就掏心掏肺地要好起來,再也不嫌來嫌去了。但下棋的時候,仍舊是爭得面紅耳赤。一個說落子無悔,一個說要細心考慮。下到後來,胡云皋把棋子一抹說:“不跟你下了。”到了第二天,他們又坐在一起喝酒唱戲了。

父親因為厭倦軍閥內戰的自相殘殺,當了六年師長就毅然退休了。遣散部屬時,胡云皋與陳寶泰堅決要留下伺候父親。父親同意了,對他們說:“你們以後不要喊我師長,稱老爺就可以了。”陳寶泰記住了,就改口稱老爺,但胡云皋總是“師長師長”地喊,父親怪他:“怎麼又忘了,只稱老爺呀。”他啪嗒一個敬禮說:“是,師長。但是我喊師長,心裡就高興,彷彿您還在威武地帶兵呢。”他一臉的固執,父親也拿他沒辦法。

他們隨父親回到故鄉,胡云皋是北方人,因言語不通,時常與長工發生誤會而吵架。陳寶泰性情隨和,他一口杭州話雖不大好懂,長工們倒喜歡跟他學外路話。有一次大家一同去看廟戲,臺上演的是《捉放曹》,鄉下難得有京班來的,胡云皋每句道白都聽懂了,高興得直拍掌。長工忽然指著臺上說:“那個陳宮是陳寶泰,這個大白臉曹操就是你。”胡云皋氣得一下子跳起來,罵長工怎可把他比作奸臣,說陳寶泰也不夠資格當陳宮呀。他大聲地吼,嚇得臺上的演員都停下來了。

從那以後,長工們都不敢和胡云皋說話,與陳寶泰就愈加有說有笑了。因此,胡云皋有點生陳寶泰的氣。父親把他倆叫到面前說:“你們是我最親信的弟兄,千萬不可因芝麻小事不開心。”胡云皋結結巴巴地說:“報告師長,我不是生陳寶泰的氣,是他們把我比作壞人,我不甘心,我最恨曹操那樣的奸臣。”父親笑道:“好人壞人全在你自己,別人是跟你說著玩的呀。”陳寶泰原都不作聲,這時才開口了:“老哥,你若是壞人,你會有勇氣冒生命危險穿過火線,去保護太太與少爺、小姐嗎?”胡云皋這才又高興起來。

我再到杭州念中學時,哥哥早已不幸去世,母親於傷心之餘,只願留在故鄉。父親比較嚴肅,不常與我親近,我在孤單寂寞中,全靠胡、陳兩人對我的愛護與鼓勵。我住校後,他們常輪流來看我,買零食給我吃,我心裡過意不去,陳寶泰說:“你放心,我們的錢木老老,給你吃零嘴足夠啦。”“木老老”是杭州土話,很多的意思,連胡云皋都會說。

抗戰軍興,父親預見這不是一場短期的戰爭,就決心攜眷返回故鄉。胡云皋義不容辭是一路護送之人。陳寶泰願守杭州,父親就不勉強他跟隨了。將動身的前幾天,父親徘徊在庭院中、客廳裡,用手撫摸著柚木的板壁和柱子,嘆息說:“才住三年啊!就要走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我聽得黯然。父親平生最愛富麗的房屋,自己好不容易精心設計的豪華住宅,只住了短短一段時日,就要離去,對他來說,確實是難以割捨的!我呢?本來就嫌這屋子給我種種的拘束與活動範圍的限制,覺得它遠不如鄉下的木屋樸素自在,所以絲毫沒有留戀之意,反覺得父親實在不必為身外之物耿耿於懷。站在邊上的陳寶泰看出父親的心情,立刻說:“老爺,你放心走吧,我就一直不離開這幢房子,好好看管,不讓人損壞一扇門窗、一片瓦。”父親感動地說:“時局一亂,你是沒法保護它的,你還是自己的安全要緊,不能住的話,偶爾來看一下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