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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那一條返鄉的路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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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在“大寒”節氣中,返回臺南家鄉整理父母親的墳墓了。往後的歲月,父母親將被安奉在陳姓懷恩堂裡面,永遠免受大地的風吹、日晒、雨淋……

大寒那一條返鄉的路日誌

在中國傳統的二十四節氣中,“大寒”和“清明”這兩個節氣,對我這位離鄉背井五十載的遊子而言,可說是具有一份特殊的意義。在這兩天,我總會設法撥開凡塵雜務,從高雄返回臺南家鄉,在小丘林野之中探望父母親。

從最先的摩托機車,到後來的自用轎車,雖然行走的路線,有臺灣省道和高速公路之別,但是這股返鄉省親的毅力與堅持,三十年來從沒有改變過。這條返鄉的心靈之路,不論是道路多麼堵塞,路線多麼迂迴,我總會憑藉著候鳥般的敏銳知覺,設法利用心中所記憶的返鄉地圖,穿梭於鄉間小路,準時於中午時分抵達目的地。

依據一般說法,大寒的前後幾天,是整理或修繕祖墳最好的時機,不必先行察看先人生辰,不用翻閱農民黃曆。以往每逢大寒時節,總會在墓地遇到同樣前來修理祖墳的鄉親,這些鄉親之中,有不少也是如同我一般,系從遙遠的臺灣各地兼程趕回來的。然而,最近幾年我似乎發現,在禁止土葬的約束下,不僅周遭新墳已經不再增添,而原本舊有的墓塋,很多也僅剩下一座座空殼而已。

幾年之前,姊姊們就一直嘮嘮叨叨地勸我,希望在我身體尚佳的時候,要儘快將父母親的墳墓,做好撿骨晉塔的工作。因為我只有一個女兒,如果我將來不在人間,她其實很難再兼顧處理祖先墳墓的事。然而這項建議,卻一直被我婉轉擱置,因為我認為目前我的身體還很健朗,而且父母親墳墓的視野,每座都很寬闊顯示風水不錯。

我的家族成員比較複雜,有一般所謂的我的孩子、你的孩子、我們的孩子三種不同型別。我的父親娶了三個老婆,大媽生了五個女兒,最後因為難產而往生,也因此讓我的六姊成了李家的童養媳。二媽生了一個女兒(我的七姊),後來因病往生。我的媽媽原本有一男兩女,與父親結婚之後,生下了我。雖然大媽和二媽兩人我從來未曾見過(連一張相片也沒有),但是我還是公平地看待這三位媽媽。因此,每年的大寒或清明返鄉,我都是巡迴四個墓地,分別掃墓或整理。

今年初,八姊返鄉與二姊和六姊相聚,遷移父母親墳墓之事,又再度被提及。八姊奉令當說客,打電話給我商量此事。此時,我也不再堅持,表示在大寒返鄉時,會和兩位姊姊再行溝通處理。雖心中仍有些不捨,但為了未來的長治久安著想,其實內心已經有所定見。所以這次在大寒當天返鄉,我就帶回了家族的族譜記錄,準備交由六姊就近協助處理。

這是最後一次在大寒時分,返鄉整父母親的墳墓,走慣了這條返鄉的路,一切還真的有點不捨……

父母親的墳墓,分別屬於三處鄰近但不同的地方。父親和大媽位於竹篙山墓地,二媽則位於南邊的新墓地,我媽則是在竹篙山西邊的私人墓園,由於地點都在附近,掃墓其實還挺方便的。只是,大媽的墓地前面,有著一方常年永不幹涸的水池,遇到雨季時,水位便會暴漲,要前往掃墓時,則得繞一個圈子,其餘三處則是視野遼闊,進出方便。

就以自然景緻的觀點而論,大媽墓地附近大樹林立,顯然並非刻意種植,而是透過鳥類的種子撒播而成林,因此該處相當陰涼,自然也成為野狗重要的盤據場所。也因為這樣的因素,在前年有一段時間,沙質的土墳連續遭受野狗挖洞破壞,那時的我就時常抽空從高雄驅車返鄉,修復遭破壞的土墳,並設法從附近挖來草皮予以覆蓋。

目前的墓地,是大媽的第二個家。當初在遷建墳墓之時,我剛升上初一,因此曾經陪同父親在現場。也因此有了因緣,父親帶我到附近的二媽墓地,讓我認識正確的座落地點,為後來的尋覓墓園工作,有了一個清楚的記憶方位。記得當時剖開大媽墳墓,父親看到躺在棺木內的大媽屍骨時,竟然不勝欷噓地發出一聲感嘆:“人死了,真是不值得了。”

三年前,由於當年雨量特別多,返鄉時不僅要帶鋤頭、鐮刀、鏟子等工具,還得穿上高統雨鞋。曾經有兩、三次,由於水池積水過深,又沒有竹搭的便橋通道,因此不得不從大約百公尺外的墓地小徑進入,在受到雨水滋潤的雜木亂草之中,設法辨識著不規則的水池外沿,踩著別人家的墳墓,迂迴地往前而行,艱辛地抵達大媽的墓地。那時只有一念心,就是希望能夠盡力維護大媽墓園的完整。

父親的墳墓建在土丘的較高處,因此該處不會積水,倒是由於是沙質土壤,因此每年必須進行整理,以防墓地土質流失。父親的墓園,後面有著雜樹遍佈,兩旁原本各有幾棵構樹排列,在樹型交錯之中,呈現出一個綠色的`隧道,而父親的墳墓就在其中。後來由於旁邊有人增建新墳,因此南側的構樹就被挖除,因此目前僅剩北側的樹叢而已。

父親的墳墓系採座西朝東,與三位媽媽的座北朝南方位不同。由於地勢較高,墓前的區域呈現緩坡態勢,前面約十公尺處,有著一條大土溝,溝內長年有水,外頭則是魚塭。這個地區的視野相當遼闊,幾棵高大樹木,生長於魚塭的土堤空地上,樹型寬廣優美,如果不是緊鄰竹篙山墓地區域,只要在此處建個涼亭,便堪稱是一處極佳的休憩場所。

右側有一處尚保留著林頭樹叢,這種樹木與一般的喬木或灌木有很大的差別。它的果實是金黃色,很像菠蘿果,只是不能食用。記得有一年,當時我還是小學低年級學生,由於那年缺乏燒飯用的黃麻梗和甘蔗葉等薪材,全家人就在父親的帶領下,連續多天,在墓地上面拔取林投葉子,再由牛車拉回晒乾備用。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時的墓地土丘,幾乎是處處林投樹,可能是因為後來墓地林火的因素,現在已經很少見到它的蹤跡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些低矮的灌木群。

猶記得有一年的清明節,那時我們全家三人共騎一輛摩托車,女兒還小由太太揹著,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由高雄返家掃墓。由於當時掃墓有就地焚燒紙錢的習慣,因此很容易引發草地野火。那一天北風不小,為了方便起見,機車停在一塊鄰近墓地的草皮上面。

待祭拜完畢之後,猛一抬頭,順著冒煙的方向一瞧,卻驚訝地發現野火發生的地方,竟然是在停放機車的那個地區。看這野火迅速蔓延,趕緊跑步趨前,取出鑰匙準備開啟車鎖,卻在驚慌之中連開了幾次才打開,此時的野火業已進逼到相距一公尺左右的位置了。還好那天吹著北風,而我的機車系停放在上風處,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了。

父親的墳墓,整個視野的確很好,如果不是南側的構樹被移除,相信景緻會更佳。有一年清明,我們全家返鄉掃墓,那時我正在墓前低頭焚燒紙錢,有三、四人從後方經過,我聽到其中的一個人,對著同行的人小聲地說,“不要小看這個墳墓,它目前正發著(興旺)呢!”當然,那時候我已經秉承父親的教誨,替他完成了當老師的遺願,而且已經是大學教授了。也因為在無意之中偷聽到了這句話,讓我一直在心裡頭有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擱置姊姊們所提遷移父母親墳墓的建議。

由於家境貧窮,父親的墳墓只是個簡單的土丘建構,周圍沒有磚頭圍著,上面也沒有青草覆蓋,更無石雕墓碑。當時只是由我這位孝男,孤單地用大鐵釘在布敷著的水泥上面,寫上碑文印記而已。在這種十分克難又不顯眼的墳墓上,他的後代也同樣穿著非常樸素服裝的情境下,我真的不知這位風水先生,如何從現場的哪些氛圍境界,發現其中的端倪?

二媽墓地的附近,也是有大樹生長,兩旁有幾株苦苓樹零星散佈,後面則是高聳大樹成行成列。由於地處新墓地的邊緣區域,外面就是無垠的農田,因此視野堪稱遼闊。以往前往墓地時,必得行走魚塭堤岸和田埂,現在由於這塊田地,已於幾年前規劃為私人墓園,園區遍植樹木,又有水塘闢建,裡面栽種著蓮花,水塘東側更有一塊停車場。因此前往二媽的墓地,現在是車子可以直接抵達的。

二媽墓地,是屬於黏土土質,挖掘泥土非得仰賴鋤頭不可。也因為土質較硬,又屬較高地勢,因此被雨水沖刷的機率不高。只是由於一座後來新建的土墳,不合理地緊鄰橫擋在墓前,導致與記憶中的墓地地圖,有著很大的差別。所以當初為了尋找二媽的墳墓,其實也是往返數次,花了一些時間的。

當時,我是憑藉著以前曾經隨同父親探視的模糊記憶,沿著田埂在該地區尋尋覓覓的。幸好,一塊由磚頭所雕刻而成的墓碑,讓我找到了二媽的墳墓。這塊當時建築用的磚頭,雖然歷經了近一甲子的歲月消磨,至今依然筆跡歷歷,也真得佩服當時燒磚業者的專業和用心了。

母親的墳墓是最慢建構的,雖然那時候我還是一位國小老師,但是經濟情況已經大幅改善。因此,母親的墓地是向私人購買的,也是四個墳墓之中,建構最完美的。那片墓地在竹篙山的西側,原本是屬於農地,由於土質鹽分較高收成少。母親的墓前有一個水塘,現今長滿著蘆葦,將水塘整個覆蓋住,已不若以往雲天倒映的那番秀麗景象。

這塊墓園,原本並無銀合歡和構樹存在,後來不知怎樣,銀河歡竟然大肆繁衍,成了墓地的頭號殺手。很多墳墓由於多年未見後人前來整理,上頭長著多株粗粗的銀合歡,墳墓也因之被迫遷建。

母親墓地的兩旁附近,原本也有很多銀合歡生長,經過多年的逐步鋸除之後,業已大幅往後退縮。不過種子仍會四處灑落,遇到雨季,則會生根發芽,所以必得每年前來整理,拔除墓地上的銀合歡幼苗,藉以杜絕無窮後患。

慈濟基金會創辦人證嚴法師,曾經告誡弟子:“人生無常,行善行孝不能等。”這句話讓現在的我,有著“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深沈感觸。每年大寒、清明兩次的返鄉省親,不僅次數的確不多,也只能聊盡為人子女的一絲孝道而已。

父母親墳墓遷建晉塔之後,清明時節,我仍會依循往例,返鄉祭拜父母親,但是大寒時分,由於業已無祖墳可以整理,屆時可能就不會再行刻意返鄉了。大寒,這一個富有孝道的節氣,也將會因之從我的奔波記憶中逐漸淡化。

我不知道將父母親墳墓遷建的這項決定是否正確,但是能夠讓父母親再度融入於陳姓這個大家族之中,相信父母親也一定會同意的。入住陳姓懷恩堂,讓父母親可以不必像我小時候的居家場景那樣,擔心颱風來襲、煩惱大雨屋漏,而能有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這該是我所應該做到的責任。

傍晚的五點左右,藉著返回高雄路過的機會,刻意前往將來父母親要入住的“陳姓懷恩堂”巡禮。以前曾經來過一次,只依稀記得那條路,但由於岔路關係,竟然在開始轉入小路之前,就走錯了方向。雖見有一座大宗祠,但顯然與記憶中的空曠周遭環境完全不同。循著原路返回出發點後,終於發現它其實另有一條鄉村小路可走。

蜿蜒地進入鋪有柏油的農田小徑後,果然發現在每個重要的路口,都有指標可資依循。遠遠往前眺望,就看到有一座三層樓建構的的懷恩堂,矗立在空曠的田野之中。轉入園區圍牆的內部,頓時發覺環境開闊,周遭小樹成林,幾株高聳的南洋杉,成行矗立在懷恩堂的後面。園區之內仍有一些墳墓存在其間,想必當初這裡一定是陳姓家族會葬之地,後來由於人口漸多,土地變更用途,建了宗族納骨塔。

陳姓懷恩堂座東朝西,在這塊面積不算小的土地上,並非無法建構一般座北朝南格局的建築,的確讓我有些訝異。然而,正當納悶之際,我卻猛然想起,剛剛所見到的那座李姓大宗祠,不也是這樣的方位嗎!而座落於臺北的中正紀念堂,也同樣是呈現著相同的建築思維。想到這裡,我終於恍然大悟,先人對於故鄉的思念,並不會因為生離與死別而有所不同。

遙望著臺灣海峽的彼岸,此一建築方位,刻畫出了那份濃濃的民族情愫,以及對家鄉那種深刻的情懷。陳姓的先祖們,最先系由福建漳州移居金門,然後再冒險橫渡波濤險惡的澎湖黑水溝,前來臺灣的臺南地區開墾。懷抱著祖先的牌位,書寫著中華的血脈情衷,在太陽西沈的地方,讓這群離鄉背井、飄泊臺灣的子民,對於故鄉總有著一份難以割捨的鄉愁。

一座小小的土墳,石材墓碑上刻著“碧湖”二字,點出了當初渡海來臺的原鄉之地。這碧湖二字,曾經讓我翻查過福建漳州附近的地圖地名而不可得,後來才發現它原來是來自於金門。在懷恩堂三樓的廳柱門楹上,對聯的第一個字,就清楚地標誌著“金門”兩字,這種慎終追遠的中華民族遺風,似乎並不會因時空背景的差異而有任何的改變。

眼前的這塊土地,在明清之際,是一塊與海峽相連的水域,從頭港、宅仔港、二重港、頂洲、中洲、溪洲等原始地名之中,即可窺知當時一片汪洋的景象。可以合理的推測,當時一定有人在黃昏晚霞之際,徘徊於這塊海濱堤岸,遙向西方的海峽彼岸,暗自感傷而不禁悵然淚下。

不知經過多少次的颱風侵凌,也未知歷經多少回的大型水災淤積,才讓這片原本寬闊的汪洋水面,轉變而成如今的良田萬頃,而只留下幾條通往大海的大型排水溝渠,在每天兩次的潮汐漲落之中,依稀訴說著當年先民們過往的漂泊歲月、思鄉情愁而已。世事幻化、滄海桑田,環境轉變的快速,也真讓人不禁有著一番深沈之感觸。

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在大寒時分,前往父母親的墳墓整理,往後每年的清明時分,我將會在這陳姓懷恩堂中,與父母親再度見面。大寒逐漸遠去,清明姍姍來遲,在那段橫跨兩代的記憶深處,將會永遠留存著過往攜家帶眷整修父母親墳墓的歷歷足跡。北風簌簌吹襲,太陽斜掛西空,在這屬於大寒節氣的冰冷季節之中,那股暖暖的故鄉親情,在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洋溢在我的整個心頭。

重新啟動車子,告別陳姓懷恩堂。此時,西邊彩霞業已逐漸湧起,幾隻飛鳥凌空結伴而行,透過空曠的西邊原野,看到了在懷恩堂右前方不遠處,父母親安眠的那塊地方。只是,這一條維繫親情的返鄉之路,卻因緣際會地在時空的徘徊之中,迂迴的走了五、六十年。當然,在父母親去世的那個年代,這座陳姓懷恩堂尚未建構,入土為安的觀念依然根深柢固,而火葬的習俗也才剛剛萌芽。

感受著那份暖暖的親情暖流,從大陸到臺灣,從臺南到高雄,故鄉總是一處最讓人午夜夢迴的地方。就順著大寒節氣的殊勝因緣,讓這份難得的血脈親情,繼續綿延下去,低吟、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