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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塵封的肅殺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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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非常習慣地站在學校二樓的走廊上,散淡地看着前方。

那些塵封的肅殺散文

前方是街道以及街道左右兩側對稱的連在一起的樓房;前方還有巍峨的政府辦公大樓以及學校;前方還有矮矮的山崗,山崗上有規則地站立着石碑。

街道並不長,所以這街道的繁華、大樓的氣派與碑林的肅穆都是串在一起的,這並非刻意的安排竟然很容易讓人產生想法,事關盛與衰、生與死、過去與未來。

因為石碑較遠,所以自然看不清楚,可我知道他們是石碑,很多,上面還刻着逝者的名字。這些名字中,有不少是我熟識的。

我在走廊上散淡地看着這些事實存在但實際上看不清楚的石碑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懷念那些已經作古的人們,或者説作古的某一個人、某三兩個人。

我現在有這個習慣是緣於曾經有一位故人總是站在這個地方。當時,他的目光也曾注視過前面那個山崗,而且他的目光是停滯的,他的目光裏寫得全是悲慼乃至絕望,他曾經讓我們一度為他而悲慼。

他是我曾經的同事,我們一道共事四年,直到他最終的離去。

九六年,當我穿着花襯衫和牛仔褲揹着雙肩包來到學校時,是怎樣朝氣的一個年輕人啊!已有的四年的工作閲歷使我對教書這個行當並無畏懼,反倒因為僥倖在鄉鎮的會考中考過好的名次而滋生了一些自負和得意,領導的信任讓我做學校的教導主任讓自己可能在背地裏還有點輕狂。

那個學校是由三個學校合併之後新建的,規模有個五六百學生和十幾號老師,在鄉里算是最大也是最好的學校了。原來學校的老師也都歸併到一起了,自然包括他。他是一所學校的校長,在新學校裏就不是了,安排了班子的一個成員,於是,我們成了新的同事。

他姓成,我們一開始當面喊他成校長背地喊他老成,到後來當面和背地都喊他老成了。儘管,大我們十幾歲的他都是一直喊我們為某某校長、主任的(我們當時那個校長也很年輕),他喊得很順暢,也很真誠。因為還保留着校務會成員的身份,我們幾個還是在單獨的一個辦公室裏辦公。一來二去,也就熟絡了起來。

老成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身體單薄,周身顯得比較小巧,但是嗓門尖、聲音大,給人感覺勁頭足,是個爽朗朗的人。他最為常見的動作是坐在桌子上側着身,頭微微上揚,異常熟練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包香煙一個弧線就能把辦公室的每個人都散上一支煙,然後在一起天南海北、吞雲吐霧了。

起初,我們是有禁忌的。他們都是老教師、老校長,忽然之間這些職位就讓給了我們,會不會在心裏不認同我們,進而演變為工作上的不配合。坦率地講,我們做什麼校長、主任也並非就當真比別人優秀,這裏面其實也有人情的成分。只不過這種人情在所謂幹部年輕化的大帽子下顯得合理而時尚罷了。沒想到老成開朗地很!根本沒有任何表示,反倒極其配合我們,分什麼課都行,怎麼安排工作都可以,不僅煙散得勤,因為他就是附近人,請我們吃飯的頻率都很高。一到放學,我們這撥單身漢,就開始覓食,一不小心就能跑到老成家。

老成住在學校邊上的山崗上,是三間平房,後院裏還打了一口水井,家裏收拾得很乾淨。當時民辦教師的工資很低,是我們的一半左右,不足以養家餬口,於是,他家也和別家一樣在圩裏養殖了幾畝螃蟹,也還有幾畝稻田,這樣也能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過,這些事情主要是他妻子和孩子們承擔的,所以,他的妻子和他一樣也顯得極其清瘦,臉上很少有什麼紅潤之類。

他們一家子都很客氣,雖説平時未必能吃到什麼好的,可是卻總是拿最好的給我們吃。他一邊拿酒端菜一邊還反覆解釋着家中沒有好的,委屈了我們之類,讓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就像有時他要是從哪兒覓到一包好煙,總是揣在兜裏到辦公室裏炫耀一番,最終在我們面前拆掉,讓我們分而食之。那時辦公室裏會流動着歡樂的氣氛,而老成也享受着那份滿足。

一個新學校畢竟還是有一些新氣象的,全鄉最好的辦學條件然我們自信心很足,勁頭也很足。就這樣,我們在一起輕鬆地工作着、愉快地相處着。撇開偶爾的一兩絲不和諧的音調之外,大家總體上就像是一家人,連日子過得都很快。

我們對日子的感覺就是學生一批批地走進走出,而老成們對日子的感覺還有一個就是他們離轉正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老成曾非常謙虛地説過,自己書讀得很少,教書都怕教壞了孩子,哪還想當什麼校長主任呢?年輕人到學校自己舉雙手歡迎的,畢竟也是服務他的家鄉啊!要是政府能在它們退休之前給他們轉正,那就就千恩萬謝了。

老成説對轉正的渴望是實話,可他説他們教不好孩子就不屬實了。我經歷過許多民辦老師,自己就是民辦老師教的小學和初中,我不覺得他們有任何不好,除了身份和工資不同之外,他們一樣把書教得很好乃至更好。説得一點不虛誇,一方面,在中國如果沒有民辦教師,就會讓教育斷層許多年,而現實的另一方面是,為了擺脱某種軟歧視,他們總是很小心、很敬業,他們沒有任何對抗領導包括我們這些小公辦老師的資本。他們所有的權益僅僅來自於某些領導的判斷,他們可以隨時被調整,也可以隨時被辭退而前功盡棄。

像老成,工作真的是很認真的。他每天不是在班上就是在辦公室裏,有時還把學生拉倒辦公室裏面批作業,備課筆記寫得也很認真。讓我們感到慚愧的是我們的板凳功夫並不如他,當門口有幾個孩子喊我們打球的時候,我們能把書一扔就跑到操場上,而班上的秩序就是這些老教師和一些小姑娘來維持。

即便這樣,老成依然在定級的時候被定為小學三級,三級職稱是小學教師中最低的,實際上就是不合格老師,後來這個級別取消了。面對定級的結果老成很坦然,説他理解,因為有比例限制,人家是高中畢業證書,還有的有函授證書,他只是一個初中畢業證,三級的指標自然分配到他的頭上。

他掩蓋了一個事實,還有初中畢業的,但是同樣定到了一級。而我知道的情況是,居然有人直接定成了小學高級教師,然後直接就轉成了公辦老師。老成只顧着喜歡和我們這些毛頭小子走動,那樣的好事離他自然很遠了。

老成有兩個觀點,一是自己性格侷限,不太喜歡和領導走動,二是不知道領導什麼口味,也就懶得求他們。再説國家政策已經很清楚了,早遲是要轉正的,不在乎早一年遲一年的。

這話未必真誠,轉正這樣的事情自然盼着早一些,轉過之後就吃了定心丸了,誰不想呢?老成這是一種自我寬慰。

村落裏斷斷續續地放着鞭炮,學校裏的.民辦老師最後一次性全部轉正了,這樣的事情不亞於結婚、蓋房子的,理所當然地請客吃飯,熱鬧一番。我們那陣子嘴都吃歪了,吃過了還帶着喜煙喜糖。唯一遺憾的是,民師解決了,學校裏的代課老師卻再無音信,至今如此,當然現在多半出去另外謀就去了。

老成的喜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短短的半年之後,他就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目睹着遠處的山崗。那個崗子帶走了他的女兒,也抓走了他的心。他從女兒離開的那天之後,再無喜色。

他的女兒十八歲,生的是白血病,在經過半年的醫治無效之後就安葬在山崗上,而這個山崗就在我們的視野範圍之內。於是,經常性地他一個人默默地看着並不清楚的前方,一旦有人注意他的舉止時,他再默默地離開,沒人注意的時候,他再回來繼續發愣。那是一個讓我們都自覺迴避的話題,提到這件事的只有他自己,我們從他偶爾的表達中大體知道他的意思,就是總覺得他沒有把女兒照顧好,自己甚至當時都不怎麼喜歡她,自己總是偏心家裏的那個男孩子,如果他對她好的話,也許結果不是這個樣子……

也許,姑娘從小就可能有病,自己太過馬虎的緣故,他陷入了沒有終點的懊惱和自責中。雖然事情並不是那樣。

他的舉動會讓我們經常想起祥林嫂,但是顯然,他以他的沉默表示着自己更大的苦楚,而我們也和圍觀的人不一樣,我們總是能從他情緒的流露時而滿懷惋惜與同情。

一年之後,他病了。我們只覺得他經常下課就往回跑,起初感到很驚訝,這不是老成的風格,後來知道了,他患了糖尿病,上課的時候感覺到飢餓,只能回去吃點再回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堅持上課上了兩年,直到身體瘦得只剩下軀殼而已。

糖尿病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慢性病,我們從來沒有把這種病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然而對於老成來講,最後奪去他四十九歲生命的僅僅因為是糖尿病,或者説在生理層面上他完全是死於糖尿病。在他離去的時候,轉正不過兩年,而他的妻子還因為年齡不夠連遺屬補助都暫時沒有拿到。

他家人做過所有的努力,包括偏方都用過。他的妻子甚至因為感覺到自家老屋的門相不好,而把房子都賣掉了,可結果無非是換來一些不明就裏的人對於他妻子認可迷信的鄙夷。

我見到他最後一面的時候,他睡在家裏的門板上,臉上蒙着草紙。我輕輕地掀開那張草紙,他的臉只有一點輪廓了,我測算,那時的他不會超過六十斤,那個曾經精神頭十足的中年漢子就像是用幾根骨骼擺成的標本模型,乾巴巴地癱在厚厚的門板上。

在朦朧的雨季,在滴滴答答的鞭炮聲裏,他的兒子捧着骨灰盒把他送到山崗上,他的旁邊是他曾經眉清目秀的女兒。

後來,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去過那個山崗,因為那兒已經成了一個簡易的公墓所在地,我看那些個石碑,都是很簡易的,有的連上面的字跡寫得都很扭捏,也很難認清楚,我沒有刻意去找屬於他的那一塊,因為即便是他的那一塊也只是一塊石頭而已。

他應該好好地活下來,應該看到這個學校在繼續發展,應該看到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應該看到一個個糖尿病人堅挺地活着,尤其是應該看到他的兒子蓋了樓房、娶了媳婦,還給他添了一個孫子。而這些都是以他生命的延續為條件才能看到的,他並不能。

這個山崗過後就是我的老家。我在老家的學校上過四年班,我們村子也有一位女民辦老師,那時我們天天一道上下班。她每天像個陀螺似的,又是學校又是稻田的腳不離地,此外她家還養了不少雞,我在她家也吃過不少飯,準確地講吃過不少雞。也是在即將轉正的時候,她忽然自縊而亡了。許多人説她傻,這都快轉正了,怎麼還想不開了。我知道,轉正是重要,但是轉正不代表完完全全的幸福與美滿,把轉正這個詞語拿出來講,僅僅因為他們是民辦老師,這種言論的產生源於他們這個特殊的標籤而已。所以這樣的言論是對他們的某種不尊重。

也表明了特定的標籤給他們帶來的軟歧視,這種軟歧視很久很久都是存在的!甚至到轉正之後,他們的標籤就變成了——民師轉正的公辦老師。

哎!我們心底的惡啊,什麼時候能摒棄呢?

前事逐漸淡化,逝者已然走遠,在這個肅殺的冬季,我遙想着那些日子,總是慶幸自己曾經被多少温暖包圍過,被多少先輩呵護過。我的青春歲月因為有着一批極為普通的生命的相伴而格外充實,同時他們自己生活的過程又告訴了我生命本身的太多凝重。而要站在生命至上的話,首先就是要珍視生命。

他們是的的確確的好老師,還是優秀的父親、母親以及社會人,我會時常想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