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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霍的誓言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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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縣、區黨的組織恢復起來了,並在各區發展新黨員,這也是巴青縣自1960年以來發展的第一批新黨員。這時候區委夏書記已經調到地區汽車修理廠當廠長去了,原來的本索區公安特派員次仁旺加接任當了書記,他讓我去幫助新黨員填寫入黨志願書。可能是想“安慰”我,他還對我説:“珍沁同志雖然來雅安多區工作時間不長,但工作表現很好,受到了領導和羣眾的一致稱讚,這次已被區委確定為發展新黨員的對象。”

阿波霍的誓言散文

可是後來在上報縣委審批時,唯獨珍沁的入黨申請沒有被批准。倒是縣委的那位負責人M,卻讓區裏的財經助理員布次仁給我捎來了一封信,信上説:“珍沁同志的媽媽曲珍和妹妹敏珠同志這次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為了你們共同進步,這次珍沁同志沒有批准。……”

這件事情,就連次仁旺加也覺得很奇怪。他説:“最近縣裏馬上要開一個落實政策的情況彙報會。我和老趙商量了一下,想請小陳和你去參加。你也可以順便到M書記那裏去問一問。”

我説:“去開會我沒有意見。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我這隻可憐的老鼠,哪裏有資格過問您們黨裏頭的事情。還是您自己去問比較好。”

在去縣開會的路上,我對小陳説 :“小陳,請你給我參謀一下,我想跟珍沁離婚。”小陳説:“離婚?你結婚前向劉書記作的保證,書記在縣直機關幹部大會上還給大家介紹過。現在劉書記調走了,你的保證也就過期作廢了?”我説:“珍沁家裏,世代貧牧,本人是牧工出身,參加工作這些年的表現,你小陳想必也聽説過。這次區委發展她入黨,縣裏不但不批准,M書記還專門給我寫信來,説是為了我們共同進步。你是縣委的機要員,黨的政策比我知道得多。你説説,按照現在的階級政策,一個貧苦牧民,一個官僚+地主崽子,能夠共同進步嗎?這明擺着是説我妨礙了珍沁的進步,不離婚我還能夠怎麼辦?”小陳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你好好想一想,什麼地方得罪了M書記?”我想了好久,M原本就是一個“立場堅定”(也就是“派性觀念”很強)的人,對我這個中間派,早就有了看法。而我對於他,也一直是“敬而遠之”,從無往來。可是我從來也沒有“得罪”過他呀。

但是這件事情,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與珍沁的結合,確實是一個大錯誤:那一年我怎麼就暈了頭,讓一朵冰清玉潔的雪蓮花,插到了我這樣一隻髒老鼠的身上呢?我在心裏對自己説:“王壽民呀王壽民,你若是還有一點點良心,就再也不要連累她了!狠下心,趕快跟她離婚,然後走得遠遠的。只有這樣,你才對得起慈祥的阿媽和親愛的`珍沁呀。”

就在我和小陳到縣的那天下午,縣裏的機要員周尚琪到招待所來找我。我一到巴青就知道他是機要員,過去只要遠遠地看到了他,我就覺得自慚形穢,趕快低下頭“逃走”。我們之間 “面對面”的接觸,也就是我在縣機關當會計的那幾個月,他來領工資,點完了鈔票,他説一聲:“走了。”我回一聲:“走好。”僅此而已。小周在我的眼裏,從來就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神祕莫測的“高山”。今天,這座“高山”竟屈尊親自來“找”我這隻“癩蛤蟆”了,這確實讓我“受寵若驚”,猶如在夢中。

一見面,他就笑着説:“公斯鄉的階段工作報告縣裏幾位領導同志都看過了,調查的情況很翔實,大家都挺滿意的。我們已經將它上報地革委了。”我連忙回答説:“那報告可是在趙玉怡同志的指導下寫的,我只是個小文書。”小周説:“情況我們都知道,你就不要謙虛了。這段時間,你既給老趙當翻譯,還要給他當文書,下面的情況大部分也是你收集上來的,你太辛苦了。”説到這裏,他抬頭看着我,樣子很是誠懇。見我不説話,他歎了一口氣,説:“老王呀老王,你什麼都好,就是這個脾氣太怪了,為什麼就不能改一改呢?我建議你最好主動去找M書記談談心。”我説:“謝謝您的教導。我的脾氣不好,確實應該改。只是我是個一般幹部,更是一個另類人,哪裏有資格去找縣委書記談心。”小周搖搖頭,好像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話,又勉強地坐了一會兒,訕訕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小陳又來了。這陳明軍雖説也是一個“機要員”,但那時候和我一起在公斯鄉工作,剛開始,我對他也是“敬而遠之”,但接觸多了,我感到這位機要員,並沒有戴着“有色眼鏡”來看我,時時事事,還真有點像當年班戈湖地質隊的機要員——老光棍張汝元。慢慢地我們就有了共同語言,工作配合得也挺默契。他一進門就高聲説:“你剛才為什麼不搭理人家周主任?”我説:“我沒見到什麼周主任。”小陳説:“就是小周呀。告訴你吧,小周現在已經是縣革委副主任了,今天人家縣太爺親自登門來找你談心,你卻給他吃了個半閉門的羹。”我説:“他過去是機要員,如今又是縣太爺,我可一直是一個官僚+地主崽子,哪裏敢去攀高枝?”小陳説:“你呀你,脾氣真是太怪了。實話告訴你,地區早就來了調令,調你去那曲。就因為公斯鄉的工作沒有結束,縣裏將調令壓了下來。聽説早幾天,地革委又來電報催了。人家小周主任今天親自來找你,原本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希望你仍然留在巴青工作。”我説:“我留在這裏,連珍沁都受到了影響,我還是走的好。”小陳説:“你呀你,怎麼到現在還迷迷糊糊?老實告訴你,你千錯萬錯,就錯在不應該當了那個中間派,有人説你是腳踏兩隻船,沒有立場的一個人。”

我終於明白了。那時候中央三令五申,明確規定西藏縣以下不準搞“四大”,也不準搞派性,我就老老實實地,兩派都沒有參加,是個中間派。而那位M書記,是某一派的“觀點”,不知怎麼我就“得罪”了他。人常説:愛屋及烏。來一點逆向思維,它的反面——“恨屋”理所當然也會“及烏”了。這不正是那位M書記給我的那封信上,那一句言不由衷的話:“希望你們共同進步”的最好註腳了嗎?

會議開了兩天,公斯鄉的工作受到了縣委、縣革委的表揚。小周主任好像忘記了我的大不敬,又來找我了。他仍然笑着對我説:“不管你心裏有多少想法,有多麼的不平衡,我還是希望你能留在巴青,今後給我們多出點主意。”

見我還是不搭腔,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繼續説道:“退一步來講,就算你真鐵了心要走,我們也希望公斯鄉的工作不要‘功虧一簣’,收尾工作一定要抓好。”我説:“請周副主任放心,我參加工作二十二年了,這點原則性還是有,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回到區裏,我向次仁旺加和老趙彙報了會議情況和小周主任最後那句話,老趙笑着説:“好,好,好。有了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對珍沁説:“為了不再連累你,也為了我倆那兩個可愛的孩子不再像我一樣去當老鼠,我們還是離婚吧。”珍沁平靜地對我説:“老王,我們在一起生活也有九年了。阿媽和我都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只要你做的事情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就是永遠入不了黨,也不會怪你。”

她見我低頭不言語,又柔聲地問我:“那年結婚,是我們兩個人同意的,誰也沒有強迫誰。對吧?”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她接着説:“聽小陳説,你就快就要調到那曲去了,地區肯定比巴青縣大,‘勒空’(機關)也比縣裏多,若是你覺得我沒有文化,是你的一個‘庫波’(包袱),連累了你,現在就請直接説出來。”説完這句話,她抬起頭,兩行眼淚,滾滾地流了出來。

看着那恰似斷了線的珠子般的眼淚,我的心又急又痛,腦子裏一片空白。見我還是不開腔,她用衣袖擦去淚水,一字一句地説:“若你嫌棄我,想要離婚,我決不拖累你,我們明天就去縣裏辦手續。若你真是怕自己的家庭成分連累了我,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只要你沒有做對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哪怕就是給你戴上了“帽子”,將你打成了反革命,將你關進了巴仁灘(那曲地區設在巴青縣的勞改農場),我也會去給你送‘佐化’(巴青藏語:口糧),等你一輩子。格爾灘永遠也是你的家!‘哈扎’!”

“哈扎”! 那意思就是:“憑着神靈起誓”呀!

重盟誓,原本就是藏族人的好傳統。原來屬於康巴的三十九族地區更是如此。無論是結交“夏波”(生死之交);抑或是承諾保守祕密、遵守諾言;還有表明自己秉公辦事,未徇私情和表示忠於某一信念,常常都是用誓言來表明自己的心跡。

誓言一般有:“貢覺鬆”——憑三寶(佛、法、僧)起誓;“覺仁波”——憑釋迦牟尼佛起誓;……甚至還有憑自己的父母和兒女起誓的,這種誓言很重很重,因為是將自己至親至愛的人押在了誓言上,如果背誓,就等於傷害了自己的親人。巴青的男子漢們,情緒一旦激動起來,賭咒發誓多得很。但一般女子,特別是珍沁這種天性平和,木訥寡言的人,平時很難得使用這種語言。這還是我倆結婚九年來,她頭一次在我面前説誓語。看着她那激動的樣子,我情不自禁,一把緊緊地將她摟入懷裏,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好久好久,我才説:“那好,我就先去那曲報到,然後請求組織將你也調過去。若是他們不答應,我就乾脆不當這個幹部了,回到前塔鄉來跟你一起當牧民!”

想起這九年,這三千多個甜甜美美而又不乏風風雨雨的日日夜夜,想起阿媽和珍沁對我的恩情,想起珍沁對我的那份愛,我除了深深的感恩,還能説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