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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散文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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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到北京不久,收到了省委幹休所的電報:母病危,速回。

母親的故事散文鑑賞

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光都是在醫院度過,她得的是肺氣腫,後來發展到肺心病。每時每刻喘不上氣,最後離不了醫院裏的氧氣管,只好把醫院住成了家,一住就數年,好在她是“老紅軍”,能有一間單人病房。我在成都工作的時候,每個星期天都和妻子帶着兒子去醫院陪母親。兒子一直進了北京,才知道原先他對“星期天”的認識是片面的,他一直認為“星期天就是人們上醫院看病人的日子”。我調離成都後,在外地工作的妹妹調回了成都,照顧母親。離開成都時,我感到母親的不捨,但我的調動,可以讓在外地多年教書的妹妹回到省城,母親也就鼓勵我到北京工作。母親名叫張淑容,出生在遼寧西豐的大富商家庭,“九一八”後,隻身從東北流亡到了北平,參加了“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革命起點就是“北京一二九的學生運動”。按組織部門的資歷年限計算,人們都習慣稱她“老紅軍大姐”。我離開成都,兩年間回去過一次,醫院也發過幾次病危電報,但都在事後才告訴我。這封電報極短,讓我有不祥之感。

收到電報,給妻子打個電話,我立即到東單的民航售票大廳,買了最近的一班飛機票,回到成都已是傍晚。從機場直接打出租到了醫院,母親已深度昏迷了,脈搏微弱。我坐到她跟前,喊她,連喊數聲,她的眼皮抖動了幾下。妹妹和妹夫説,媽總算等到你回來了。他們讓我到醫院門口小飯館吃點東西,大家都一天沒吃飯了,就留下長期陪同的阿姨守着母親,出去吃飯。還是不放心,我們匆匆吃碗麪條充飢,就趕回病房。前後不到半小時,母親在我們離開時停止了呼吸。這令我深感遺憾,在她生命最後一刻,還是沒有在她身邊陪她。同時我也感到震撼,母親堅持最後一絲氣,只是要等兒子回到她身邊,聽我喊一聲:“媽,我回來了!”然後,就安詳地走了。

懷念一座小山丘,這小山叫磨盤山,因為母親在那裏。懷念是心在顫動,總需要一種形式,否則,我們難以釋懷!靈魂需要肉體,當失去肉體後,我們説死亡降臨了。死亡需要墳塋,因為死亡最好的證明是人們的懷念。送別親人,這真是人生必修的一課。母親走後,常常讓我從夢中驚醒,醒來以前,她還和我在一起。是她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來,又是我把她送出了這個世界。我每次回成都,都儘量擠出半天去這個小山丘,因為心靈需要一個實在的證明,不是證明給別人,而是自己。形式是必要的,六祖慧能説:“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這是徹底精神第一以致“空無”了,然而在徹底中仍需要藉助“語言”這個形式啊!有時,懷念就是這樣,靜靜地坐着,能聞到那青草的氣味,感到一片碧綠撫慰着你的心靈……

小時候,我喜歡養小動物,養過鴿、兔、雞、貓、狗、金魚、蟋蟀,還有蠶,養蠶是在剛進小學的頭兩年,説起來已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童年就是簡單的快樂加上簡單的憂愁。在我養蠶的日子裏,我的快樂和憂愁都是蠶。看蠶吃桑葉是非常開心的事,蓋上一層桑葉,蠶先伸出一星兒嘴,啃出一個缺口,露出一頭,然後沙沙地啃出一大塊地盤,當它們全爬到上面來了,桑葉已被啃得只剩下葉脈了。它們一個個昂起頭,四處晃動,要吃,這副乞食的模樣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院子裏只有一棵桑樹,不久便被各家養蠶的孩子摘光了,一到斷了“糧”,我就眼淚汪汪。母親衝我吵一句:“哭什麼,沒出息!”便騎上車,到院裏有桑樹的老師家裏去討。還不能總去給一家找麻煩,我養一季蠶,母親要跑半座城。那時,我讀的寄宿學校,星期天上學的時候,要用一隻大竹籃,把一片片擦得乾乾淨淨的桑葉,整整齊齊碼放在裏面,上面蓋一張濕毛巾,這就是我的蠶寶寶一週的食品。等到蠶寶寶長大了,變胖了,身子發亮了,吃得也更多了,一籃子桑葉堅持不到週末就空了,母親就在星期四給我送桑葉到學校來。一到星期四課外活動時間,我就在校門邊轉悠,盼望母親身影。那時我見到母親真是快活極了,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願意為我送桑葉到學校,這違反了校方的規定,寄宿學校平時是不能看望學生的。

我之所以記得養蠶的事,大概因為養蠶對於一個城裏讀寄宿學校的孩子來説,是有太多麻煩和不容易了。養蠶只是讓我找來這一些小東西讓自己去關心,卻給在逆境中的母親添了更多需要操心的事。蠶吐絲了,結繭了,那些繭一動也不動了,我的養蠶事業也就告一段落了。不知道繭能幹什麼,裝進紙盒,收起來。只是想到這些小黑毛毛蟲就這麼長大,還能吐絲,還結這麼美麗的蠶繭,世界在我心裏也就可愛了。記得她停止呼吸之後,我從她躺了四年的病牀上,抱起她時,她輕得好像吐盡了絲的蠶,能飄起來……

那時,這條路線就是野外遠足的鄉村郊野路線。公共汽車只開到將軍衙門西面一站的通惠門,再向西就出了城。我們平時和母親住在城裏,寒假和暑假才到光華村,住父親處。老百姓往來行走,只有兩種交通工具:獨輪車也叫作雞公車,多運貨物,也坐人,人坐在車頭,推車的人在後面推,這種車走得慢,但載重大,壓得獨輪嘰嘰咕咕叫,得了“雞公車”的名字;另一種就是人力車,成都人叫黃包車,坐起來比雞公車舒適,兩個車輪也大,拉車人一溜兒小跑,也快,一般人外出難得坐它,相當於現在的高級出租車,成都人稱之為“包車”,可見不便宜。我們姐倆去父親學校度假,母親就要叫一輛黃包車,坐黃包車去光華村,相當於今天的出租跑長途了,是件大事。母親總是在街頭認真挑選,一是慈眉善目的老實人,二是要身板好的年輕人。找到車子後,母親總是再三叮囑,然後記下車號和車伕號衣上的號碼,才揚起手與我們告別,一直在街邊望着我們遠去。

那時,從城裏到草堂再到光華村,很長的路,路上行人也少。沙土的馬路,沒有鋪柏油,難得有汽車開過。偶爾有一輛車開過,就會揚起漫天塵土。汽車真少,汽車也沒有汽油,駕駛艙旁掛着大爐子燒木炭,邊跑邊喘,一口氣上不來就拋錨。這樣的車,一路上也見不到幾輛,好在有兩旁田野茅舍,“錦裏煙塵外,江村八九家。園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也真是童年記憶中的美景!如今,杜甫草堂變成城市中的盆景,高樓如雲,車水馬龍,站在這裏,真的找不回我的童年了,還有那個記黃包車車號的母親…… 我對於家庭和幼兒園外面的“社會”,最早接觸的就是茶館,是成都的老茶館。老茶館是最具成都特色的民俗生活場景,一張木桌,幾把竹椅,便可開張迎客。茶館有大的,比方説,當年的人民公園、xx祠這些較大的公園,都有大茶館,茶館都是雨棚式的開放建築,有頂沒牆,房柱之間有低矮的木欄,木欄不高,可坐,人多的時候也可供單幫的茶客,坐在木欄上,倚着屋柱品茶休息。茶館四面開放,圍着茶館的院壩也是茶館的組成部分,擺滿了竹椅木桌,院壩裏的.樹木,便為茶客遮陽,太陽斜了,樹蔭移了,茶客只是把竹椅挪動一下,並不礙事。大的茶館,茶館裏外,能擺幾十張茶桌;小的茶館,開在小街窄巷子,三五張桌子,都擺在街邊上,茶館小得只有一盤灶,擺着幾隻銅茶爐。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常在茶館裏泡着,因為母親坐茶館。母親坐茶館是剛解放不久在成都當教育局的中教科長的時候。她在延安時期就當過延安中學的老師,在我印象中,這一變故對於剛三十來歲的母親,並沒有讓她的生活變得灰暗。工作中結交了許多名校的老師,週末常和老師們在茶館裏聚會聊天。每次三四位,一聊就半天。在茶館裏沸騰的聲浪就是最好的屏風,讓每張桌子上的人幾乎只能聽見自己同伴講話,熙熙攘攘的茶客們便各有洞天,相安無擾。和母親常一起喝茶的老師都是成都幾所名校的骨幹教師,我想,除了談工作,還有志趣相投吧!他們都尊重母親,談話中總用“張科長”這個稱呼。大概這是母親身上的“遊擊習氣”?反正,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愛和老師們坐茶館的“教育科長”了。我跟着坐茶館,便用小人書打發時間。茶館裏有出租連環畫的,一分錢看兩本,五分錢便能暢快地看上半天,大人們談什麼,也就從不關心了。

據説成都的茶館文化盛行,是與當年南征的“八旗子弟”有關係。清兵南征,一批滿蒙子弟留在成都,他們生活的地區便是後來的“少城”,這些閒人讓成都變成消費之都,遍地飯館茶館讓成都活色生香。剛進城的共產黨不是吃鐵桿莊稼的“八旗子弟”,在老百姓心中還真的很清廉,在我記憶中,不知跟着母親進了多少次茶館,但從沒有和任何老師一起吃過飯。“下館子”在那個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沒有人動這個念頭。

跟着母親坐茶館的事情在1957年結束了。整風開始後,在延安整風前的“挽救失足者運動”中,母親被打成“特務”的經歷,還有在土改中受到的處分,使她關心那些“骨幹教師”,記得那兩天下班後,母親騎着車外出,很晚才回來。後來才知道,母親那兩天都在往學校跑,給她熟悉的老師朋友説一句忠告:“多聽少説!”記得有位老師在母親趕到他那裏的時候,他已因為經不住動員在大會上發過言了。這位老師姓黃,後來被劃為“右派”。

十年之後“xx”中,我們家再次遇到風浪。我獨自在成都為父親的事奔波,此時已被下放到大涼山的母親給我寫信,信中説,如遇到困難,生活無着,可以去找這幾個老師:九中的陳老師,十九中的張老師,還有附中的黃老師……他們都認識我,記得我見到他們時,他們説一樣的話:“我認識你,你是張科長的兒子。”

在大涼山的首府西昌城南十來裏,有個叫邛海的湖,湖西有座叫滬山的山,山下湖邊有一所學校,西昌師範學校。大躍進後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的母親從成都下放到這個偏僻山區當教師,不久,我也從成都轉學到西昌,和母親一起生活。在下放以前,母親是省裏一家刊物的副主編和某研究室的副處長,儘管在五年之前她受到過開除黨籍處分,降了職,但下放一事,沒有任何“新處分”的痕跡。她到西昌先是省教育口下放人員的“帶隊領導”,其他人被下放到基層勞動了,她待在機關裏閒得沒事幹,又不願去監督巡視下放人員,於是就要求到學校當老師。有關方面同意了,她就來到了這所師範學校。到校後,她每月去領工資,發現自己比校長的多得多。她想,我來鍛鍊的,於是她交了兩份申請,重新入黨的申請和要求把工資降到低於校長水平的申請。入黨的申請沒批,工資很快降下來了。從此她在大涼山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後,母親的黨籍問題得到甄別x反,恢復了黨籍和職務,但她下放問題和降工資問題“無法弄明白”。這二十年來她的檔案一直還在省上,她是真正地“自動下放和自動降級”二十年。

學校沒有圍牆,野獸常在房前屋後躥。大涼山剛搞過民族改革解放奴隸,社會治安也不太好,我到這裏一星期後,就出了一場兇案。師範校的邊上是民族幹校,那天民族幹校的會計從城裏領工資返校,就在師範學校下面的小路上被人劫殺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讀了艾蕪的《南行記》,如果你今天讀這本書,就可以瞭解我那時的心境。

比蠻荒更直接的是饑荒。

我們在門前的空地上種上了包穀,長得挺好,但周圍都是高大的樹木,沒的陽光,包穀稈就拼命地往上躥,老高老高,夏天第一場暴雨,它們就全倒了。我們在屋後種了南瓜,南瓜長得很大,二三十斤一個,又放得久,兩三個南瓜就讓一個冬天有了底氣。飢餓年月,冬天特別難熬,越冷越餓,越餓越怕冷。在學校裏唸書,一下課,大家就靠着太陽曬着的那面牆,特別覺得“萬物生長靠太陽”、“我們都是向陽花”真是唱到心坎上了。

在那個災年裏,我開始了在大涼山裏的生活,我就讀邛海另一側的一所初中――西昌川興中學。西昌是川西高原中的一塊壩子,也就是四周高山圍起來的一塊小盆地,盆地的中央是叫邛海的湖泊,這使西昌有了高原明珠的美譽。母親所在的師範學校和川興中學隔湖相望。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交通十分不便,我從家去學校,只能走田埂小道,老鄉説,這段路有三十多裏,我每次回家,都要走三個多小時路。我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要在荒郊野外裏走完三十多里路,實在是“弟弟你大膽朝前走”,只因為路的盡頭就是家,就有想了一個星期的媽媽。我在這路上走過了兩年,越走越膽大,到後來就不走公路,沿着湖旁走田埂小道,這樣會省兩三里路。同時,走小路心裏緊張,腳下的步子自然也急,總覺得能早些回到家裏。直到今天,還能回想起那些田埂小路,那些蛙鳴和月色。

週末回家,母親總要給我留一點吃的東西。開始還有糕點,後來只有些雜糧餅乾,到了最困難的時候,我記得母親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是一根乾癟的胡蘿蔔。胡蘿蔔都放乾癟了,可以想得出來,母親早早地就留着它,留給週六回家的愛子。

細節,就是生命蓄存的文件密碼,一根乾癟的胡蘿蔔,對於我,就是生命中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和親情中永遠温馨的母愛……如果要了解中國人在1960年前後維持生命的最低生活的最低保障,就可以去調查一下那個時候的城市居民的票證發放情況。那些郵票大小的票證,讓人們感到生命的依靠。在所有票證中,還有一種叫火柴票,一家兩盒火柴,火柴在那時不貴,兩分錢一盒,但沒有票,也買不到。兩盒火柴,不足兩百支,平均每天六支,燒三頓飯,晚上停電點煤油燈,點蚊香,還不是每一根都能劃燃。兩盒火柴,一個家庭維持生存最低的需用量,如果家裏有一個抽煙的人,這就不夠用了,兩分錢的火柴就成了一個重大的問題,擺在全家人的面前。

四分錢,兩盒火柴,在那個飢餓和寒冷的年代,讓我看到了母親堅韌而樂觀的靈魂。我在一篇小文章裏説過下面的這個細節。那時候每天清晨,學校大食堂燒早飯的時候,燒柴草的灶孔下,堆着從灶裏落下的柴草灰燼,灰燼中還有沒有熄滅的紅炭渣。下放到大涼山當師範學校老師的母親,就到伙房的灶孔去端一盆柴草灰。壓得緊緊的一盆炭灰,可以從早上到下午都保持着熱氣,用小火鉗撥開灰燼,還有豆粒般星星點點的小火炭。就這樣,不僅能取暖,還能省下火柴,留在沒有炭灰的時候用。

用手指捏着火柴,劃一下,噗地燃起來,那火花真好看。在那個最寒冷的冬季,我們家除了每月兩盒火柴,母親還有一份“特殊的供給”――每月一斤肉,一斤黃豆,一條香煙。這是配給“老紅軍”資格的待遇。母親雖然被下放到大涼山當一名普通的教師,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待遇沒有取消,讓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了這點奢侈品。買肉的時候儘量挑肥一點的,連皮帶骨頭的一斤肉,把皮和骨頭加上青菜做一鍋肉湯。剩下的肥肉熬成油,把瘦肉剁成肉末,在熱油裏做熟了,然後一起放在一隻小罐裏,一小罐有肉渣的豬油。以後的一個月,做菜的時候,用竹筷挑上一星兒,青菜就有了肉味了。

一根火柴點亮油燈,半星油花煮一碗青菜,在那個最困難的年月,我感受到了大涼山深處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