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的愛情日誌

“我要做一隻小羊，守在你身旁，我要你用那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摘自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

廣場前面的那條路邊，有兩排寬寬的青石板，茂密的梧桐樹婆娑着葉子，微風吹過，頗有些清涼的意味，夏天在此納涼再合適不過。於是，每天四五點鐘的樣子，一羣老頭老太太就雲集在此，主要任務有三個，一是要廣播一下新聞，二是要接孫子孫女回家，第三才是順便涼快涼快。當然，老人最最需要的是第一種生活，畢竟不在單位消息來源稀少，再說一羣人在此聊天，你一句我一句，追究起來也是人人有份，不怕擔責任。還有就是天天面對家裏那些個事，出來換一下視線也是當務之急。於是，這裏的隊伍日漸壯大，很快青石板都坐不下了，一些老人乾脆就自帶小馬紮，新聞內容不限，平淡無味可不行，新奇大膽刺激最好，但是，他們的新奇大膽刺激是建立在他們的傳統的思想基礎上的，他們與世界有着很大的距離，世界從來都是年輕人的世界，而老人，是世界盡頭的世界，在那裏，你所看到的聽到的，是時間風乾過的景緻，是失了水潤和顏色的原野。

這不，前面圍場那邊的老楊媳婦死了，他搬到兒子家的地下室來住，據說是被兒子綁着來的`，那邊的房子很快也給處理掉了。這可是個新鮮事，那個老楊在他們眼裏真是神祕，那麼多年都獨居一處，不和他們來往，就是偶爾碰到也只是應付一兩句就走人了，現在老楊一個人搬到這邊來，他的故事也就像是窗戶被風掀起了一個裂縫，慢慢地全都浮出水面了。徐寡婦的事情也說了好久了，再沒有什麼新的話題，現在剛好換換主角。

人還沒有聚齊，他們當中有些人就開始說老楊，剛起個頭，年紀最長的那個老太太說話了，等一下人齊了再講吧，上次那個王奶奶來晚了沒聽到徐寡婦的新衣服這件事，回去埋怨了我好幾天，還纏着我說了一遍又一遍，害得我那幾天都沒睡成午覺。到底是德高望重，果然大家都不再說話，一直等到老面孔就位。

那個老爺子早就憋不住了，你們知道嗎？老楊媳婦從來沒有洗過衣服，都是老楊回家洗，聽說連內褲都是老楊洗呢。洗衣服可是生活中的大事，尤其是洗內褲這件事，這點讓其它老太太非常不滿意，她們聚在一起責怪了好幾天。老楊真是可憐，放那麼一羣羊還得要回家給老婆洗衣服，還要洗內褲，嘖嘖。有個老爺子聽完立刻大怒，胡鬧，哪有老婆不洗衣服的，還把內褲讓男人洗，真是世風日下啊，我在家可是從來不洗衣服的。旁邊立即有人揭穿，怎麼可能，上次看你屁顛屁顛的跟在老婆後面曬衣服，老爺子紅了臉，那是哄老太婆開心。

總之，因爲這個讓大家都各懷心事，不過總有一些人表示理解，這個嘛，大家都有點羨慕嫉妒恨了，畢竟是他們家的衣服，誰洗都無所謂了，主要是內褲，可是誰不穿內褲呢？總得要洗吧，老楊洗就有錯了嗎？有些老太太也說了，可是，可是，總歸是，說了幾天，只要一提起這個話題，老太太都有點慍怒地瞪着老頭，老頭們再不接話題。

一段時間，關於老楊的事情又爆了一次料，他們說老楊媳婦本來是許給別人的，結果看上老楊，所以偷偷逃婚跑了出來，爲了躲避男方家的尋找，就住在了偏僻的圍場，而老楊不得已開始放羊。老太太們最是津津樂道，她們猜測老楊媳婦到底和前面的男方家結婚了沒有？入洞房了沒有？老楊是第三者嗎？還是老楊媳婦是第三者？總之，她們最關心的是前面兩個問題，老頭子們聽到老太太們議論這個，個個都豎起了耳朵，等着下文，偏偏這時孫子孫女們都放學了，討論至此結束，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樂得第二天再接着戲說。但這個話題畢竟有些敏感，大家又都端着架子，不肯降低自己的趣味，僵持了幾天，總得有人來打圓場，又是那個年紀最長的老太太發話了，唉，那個不重要吧，反正最後是和老楊結婚了，又生了兩個兒子，說起來，老楊也算是英雄救美。大家一致贊同，這個總結甚好，既保全了這個話題的嚴肅性，又哄託了老楊的無私精神，兩全齊美，皆大歡喜。

那天，有個老太太神祕地說，你們知道嗎？老楊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都是因爲他媳婦。說他媳婦好像喜歡收藏那個啥手錶，老楊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還借了不少錢，他的兒媳婦非常生氣呢，你看，現在就只讓住地下室。老爺子照例是大義凜然，這真是個敗家娘們，都說女人變壞是男人給慣的，這話說得沒錯。老太太聽了也是大不以爲然，手錶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帶在手上看時間，一塊就夠了，整那麼多真是燒包，唉，老楊真是不容易啊，怪不得放羊那麼多年，還是那麼窮呢。但是在散場的時候，有個老太太氣鼓鼓地對旁邊的老頭說，你也太摳門了，我就想要個金鍊子，這麼多年你都嫌貴，不給買，你看人家老楊。老頭子在旁邊漲紅着臉，那麼多人看着呢，明天，明天買不就是了嗎？第二天，老太太第一個就來了，穿了一件露脖子的衣服，一條金色的細鏈子掛在脖子上，引得大家一陣子驚呼讚歎，有人說，得要感謝人家老楊媳婦呢，要不你家老頭能給買嗎？

老楊的故事天天都在那裏傳着，這次是和老楊住一個單元的老太太說的。她說，我看到老楊哭了呢，一個大老爺們，哭得那個傷心，可是奇怪的是，他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有眼淚，不停地流眼淚，而且是那種長長的眼淚。一個老太太說，老楊是想他媳婦才哭的吧，唉，人都走了那麼久了，還這麼傷心，這樣癡情的人可真少見。穿紅衣的老太太說，要說，老頭死了老伴都會立即再找一個的，那個花公，老婆剛埋完，回來的路上就在拜託別人介紹對象，這都已經談了不下十個了，還一個比一個年輕，別說哭了，天天都笑得合不攏嘴，怕是嘴都要笑歪了。老頭子發言了，花公過得真是瀟灑啊，今天談一個明天談一個，整天打扮得跟個小夥子一樣，真是意氣風發呢，怪不得叫花公，好名字啊。有人起鬨，“你們都嫉妒了吧？”“倒是嫉妒呢，不過沒有自由啊，老太婆跟着呢。”一會就一陣鬨笑。老太太們在思考老楊的眼淚，而老頭子們在想花公的那些個花邊新聞，反正一到孫子孫女放學的時光，都一鬨而散，各回各家。他們說過的話，就這樣四散在風中，在空氣裏。偶爾有一兩隻鳥兒偷聽了他們的講話，報以清脆的鳴叫，那也不過是看到了樹上的鳥窩。關上家門，就是自己的人生。眼淚能夠表達的，也許沉默和歡笑也能表達，只是他們的世界是在世界的盡頭。

又過了一個多月吧，突然那一天大家都有點沉默，精神萎靡，只有路過的一個老人過來說，你們聽說了嗎？那個放羊的老楊已經死了。大家不言語，只有一個人輕輕地說，我們都知道了。那個老人只顧自己說着，唉，真是作孽啊，死在地下室裏，三天了才被兒子發現，人都臭了，人這一生啊，沒有了老伴就是這樣啊，讓自己的父親住地下室，唉。一個老頭子說，要說這老楊啊，也真是的，也不來和我們一起說說話，要是大家互相照應着，應該也不會這樣，可憐的人啊。一個老太太掉下了眼淚，唉，老楊啊，是實在孤單，所以找他老伴去了。老頭子們再沒有說笑，沒有等到孫子孫女們放學，他們都散了，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廣場前面的那條路一會就熱鬧非凡，下班的人們，放學的孩子，賣水果的吆喝聲，熱鬧把剛纔的悲傷清洗得乾乾淨淨，誰也不關心剛纔發生了什麼，誰也不記得剛纔都是誰又都說了什麼？

老楊的愛情都是別人嘴中的，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什麼，只是那一次眼淚是最大的泄露，而其它的，或者是天空大地，或者是月亮星星，或者是羊羣，或者是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是它們泄露了那些祕密嗎？誰也沒有祕密，只是誰也不可能真正瞭解誰，誰都有過愛情，在成爲怨偶前，在生離死別之前，在曾經的記憶喪失前。

老楊是一個羊倌，除了照顧好一羣又一羣的羊，除了養育兒女守護家庭，他還把自己變成了一隻小羊，在漫長的幾十年的歲月裏，都任憑那愛情的皮鞭，不停地輕輕地打在他的身上，當皮鞭放下，他也要離開，他要去追尋那飄逸的衣角，在廣闊的無邊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