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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一定有月光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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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了三年多了。很多個夜晚,我都夢到他,雖然他的面容漸漸模糊,雖然他說過的話語沒有一句還記得,但與他有關的記憶反而變得更加清晰,那些往事總是在月夜一次次地飛臨我的夢境,似乎在提醒我,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天堂一定有月光日誌

(1)

曾有半年時間,家裏只有我和父親。那年我六歲。

我是學校一年級裏年齡最小的那個,我周圍的同學個個比我高。記得上學路上,我要穿過一條竹林間的小路,光線昏暗,風吹竹葉刷刷響,我總揹着書包跑得飛快,好像背後有人在追。

放學走回家,天色有些暗了,父親還沒有回到家。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等,一直等到月亮升起來,白月光把門前的菜園照亮了,照在那些瓜豆架子上,照在木槿花做的籬牆上。有時我會害怕,害怕那些黑魆魆的影子,還好月亮很圓很亮,我擡起頭它就跟我說話。

很多俗事我都不記得了,但是回看演出我記得特別清楚。父親回家來,牽着我的手,直奔大會堂。那晚月光很好,一路一點磕絆都沒有。大會堂裏已經坐滿了人,只聽見那些激昂的革命歌曲被唱得屋頂都快被掀翻。

我跺着腳叫,爸爸!爸爸!我看不到。父親把我舉起來,我看到高臺上突然冒出很多身穿綠軍裝的人,他們臂上掛着鮮豔的紅袖章,排着整整齊齊的兩溜,那架勢,我驚呆了。他們不知疲倦地唱,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父親的肩頭,一搖一晃的,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極享受,偷偷睜眼瞅瞅,月亮光光,田野、莊稼、房屋,銀白,灰藍,深深淺淺,有鳴蟲在伴唱,安心地閉起眼睛繼續睡。

成年後的很多回,我都會夢到這一幕,那晚的月光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的月光,皎潔玉輪,不染纖塵,夢裏我總是一路飛奔,踏過一片片田野,飛過一幢幢房屋,連遠山也不能阻擋我,我把滿天的月光都踏碎了。

(2)

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父親帶着我要離開山村,這個他下放的地方。我記得那天的風特別冷,我穿得棉棉的,跟着父親走在那條出村的小道上,有些坑窪不平的地方結了冰,我的棉鞋輕輕地踩在上面,滑滑的,有些冰面有晶亮的光澤,我一腳用力踩下去,嘎嘣一下就碎了。我擡頭看天,一個慘白的月亮,也許是一個有氣無力的太陽,它好像是畫出來的,平面的一圈白雲。

我們走到小道的盡頭,拐向大路,天有些亮了。父親去敲門,和我的小學老師告別。那是一個扎着兩根麻花辮的很美的年輕女子,也是城裏下來的。若不是因爲這個關係,學校是不會收我這樣小的學生的。

印象中老師家的門很窄,木門,有些斑駁,老師的笑很暖,我們說了幾句告別的話,可惜現在一句也不記得了,但那個暖暖的笑我一直記得,還有老師塞到我手裏的雞蛋,還是熱的,捧在手裏,冰冷的小手一下暖過來了。

那天的月亮似乎早就知道這個結局,而年幼的我渾然不覺:走出小村,就是永遠離開我的父親。

我爸爸,這三個字,從此在我家成了忌語。母親忘我地辛勞,我如果還有什麼抱怨顯得我多麼沒有良心,連對父親的思念都像是一種罪過。

(3)

我很快結識新的小夥伴,學會一種新的方言,融入一種新的生活。夏天的月夜,我們玩一些童年的遊戲。比如繃花線板,不長的一根圈線在兩個小女孩的巧手中,變化出很多花樣。比如玩東南西北,紙折的,四個方向寫下一些自己會的詞,也許是一個夢,樂此不疲地追逐。

童年在經歷着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什麼叫悲傷,只有等時間過去,回憶往昔,會有一些東西浮上心頭,有些東西像刀子,一刀一刀地划着你的心。有一種遊戲叫比腳趾,我猛然發現,原來身體也會成爲罪證。我和小夥伴們頭碰頭,雙腳併攏,比塑料涼鞋裏的小腳,比的是大拇腳趾和第二個腳趾的長短,說大拇腳趾長的,將來先死母親。我努力地想把第二個腳趾伸直,不惜用手去按住,但我的大拇腳趾依舊要長一點。雙親裏先死母親,是每一個孩子都不願意看到的,自然得到小夥伴沒心沒肺的嘲笑。

那時的我不去想,這樣的比較本身多麼無聊,而是深深地陷在驚恐裏,真怕某一天突然成真。我希望有一種可以蓋住腳趾的涼鞋,可以讓我避開這樣的尷尬,在我心裏,進行着痛苦的選擇,父親一定不知道我的`童年有這樣的遊戲。偶爾我也會想,假如一樣長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要窒息,彷彿我一下成了孤兒。我恨那白白的月光,讓我敏感的心思無處躲藏。

母親對我的要求一直很高,甚至有些苛刻。很多次,我呆呆地想,某一天,將來的某一天,不久的將來的某一天,一定有一個善良的陌生女子突然出現在我家裏,眼淚汪汪地看着我,深情地對我說,女兒,跟我回家,我是你親媽。

我一生都沒有等到那個人。我也沒有父親的消息,我只知道,在某個並不十分遙遠的地方,他活着,可能也如同我思念他一樣思念着我,但有什麼阻隔了我們,而且越來越濃密,直到我們丟了彼此,再也看不到對方。

(4)

有很多年,父親一直缺席我的生活。我讀高一的某一個平常的日子,父親從天而降。

我還記得自己那天的心情,下午放學,我像往常那樣回家,一進家門,就覺出氣氛有些不對,家裏像結了冰,母親的臉孔板得像刷了一層漿糊。我擡頭看到了父親,他朝我微笑着,笑容有些僵。我愣了一下,好像要辨別清楚我是否在夢裏,隨即我的眼淚刷刷地下來,哭得要背過氣去。母親說,我又沒死,哭什麼。我哽咽着回不出一個字。

那個傍晚,是我生命中一段最百感交集的時光。我埋頭吃飯,但一粒飯也咽不下去,我用筷子撥着碗裏的飯,直到飯都冷了,還是吃不下一口,而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飯碗裏。我不敢擡頭看他們,但我分明感受到他們的目光,母親的怨恨和絕望,父親的心疼和不知所措。在父親的心裏,可能我還是那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可以輕易就舉起來,會趴在他肩頭睡得像一隻小豬。他似乎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我已經長大,我們隔閡有些深了。

飯後我去上晚自習,我淚流滿面地走在路上,不知道晚自習放學時他還在不在家,我驚訝於朝思暮想的父親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們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眼淚代替了一切。

我簡單的心沒有想清楚,兩個親人,兩個敵人,我到底應該愛哪一個。晚自習後,一個人走過那座小橋,看到月光靜靜地照着,河流微微發光,小鎮的屋頂灰灰的,有窗口射出昏黃的燈光,我不知道屬於我家的那個窗口,我深愛着的父親還在不在,或許他們已經打得頭破血流了,也許都已經死了?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驚慌起來,我狂奔回家,家裏很安靜,沒有看到父親,好像白天的見面是一個醒着的夢境,我沒有問母親,那三個字的忌語,但我尋找的目光泄露了我的心思。

那一晚,我躲在被窩裏哭了很久。這一切,月亮都知道。

(5)

父親終於走了,決絕地離開。終於,是一個多麼殘忍的詞,可也解脫了。

輾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躲到廁所裏嚎啕大哭,哭到一絲力氣都沒有。那一段時間,我一想到父親,眼淚就涌上來。他走了,我今生再也沒有機會問他一句,爸爸,你到底愛不愛你的女兒?我不再害怕聽到答案了,哪怕你告訴我說,我更愛自己。我還是願意對你說,父親,女兒永遠愛你。

我不忍心傷害抑鬱的母親,我一個人用自己的方式祭奠他,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在脖子上掛白紗線紀念他的母親,我也學樣偷偷做了一根,掛在脖子上,用高領的衣服遮擋住。每晚洗澡時,怕棉紗線弄溼,解下來的那一刻,我都忍不住淚流滿面,但不敢哭出聲。直到天氣實在熱了,我不得不解下它,最後我捧着它,和它說了很多的話。天上的父親,不知有沒有聽到?

我的血管裏,母親的血液一定是鮮紅的,熾熱的,父親的血液一定是暗紅的,溫涼的,我甚至覺得,他們的血液一個紅一個藍,它們從不同的方向奔騰在我的血管裏,交匯的剎那掀起狂瀾,似一條條繩索,把我對於親情美好的期待都絞個粉碎。

年少的時候想,死亡一定是紅色的,縱身跳入沸騰的鋼水,瞬間化爲虛無,或者割開血管,讓它們恣肆流淌。年齡漸老,鮮豔的顏色褪去了,只剩下白白的一片月光,就像歌裏唱的,“心裏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活着該是安靜的,死亡也是安靜的。

在父親的祭日,在每一個不能寐的夜裏,我想起那片墓地,想象月光照下來,一覽無餘,所有不羈的靈魂都安靜了。

世間的有些愛,也許一生一世都沒有機會說出來,除非把它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