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語文基礎 > 日誌 > 從前的熱鬧卻成了無可奈何的嘈雜的日誌

從前的熱鬧卻成了無可奈何的嘈雜的日誌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3.87W 次

“外公走了。”

從前的熱鬧卻成了無可奈何的嘈雜的日誌

母親的這一通電話在一個初春的下午襲來,她那邊聽上去人很多,我聽着那嘈雜聲遙遠而恍惚,亦聽着那哭聲如玻璃割破木板,徑直擠進電波,刺入耳中,我看着窗外遠遠看上去渡着毛茸茸綠色的枝條,指尖抵着窗,卻覺得那溫暖的春色沒有片刻落入眼底,而心房在那嘈雜聲中詭譎的靜默着。

我選擇最近的一班火車回家,三月末晚間的北方,還有些冷凝,樓下的門市是一間小飯店,我清晰的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迎面而來的熱騰騰的肉香,彷彿一瞬間落入一片白色不知何處去的仙境,而冷風吹散,才露出這個世界原有的一片模樣。

有許多人坐在店面裏,他們大聲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而我卻立在當中,在一片喧鬧聲中沉默,麻木的思考他們爲什麼能這麼高興。

家裏的冷冰冰的,沒有哀哭的人羣,亦沒有電視劇裏的花朵與黑紗,外公生前簽署了遺體捐獻,彷彿這個人在一瞬間憑空消失,連半點痕跡也無,家裏寂靜的連小心翼翼的呼吸聲都聽得到。人們是從晚間開才陸陸續續到訪的,我聽着外婆一遍遍與不同的人敘述姥爺去時的過程,也聽着那一句又一句的你別難過。我躲在屋子裏,不出聲,也不出去與那些人寒暄,堵着耳朵,那些話卻像金剛鑽似的鑽進腦子裏,這些聲音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我籠在裏面,一點點的收緊。

下班過後的街道愈發熱鬧,我躲在屋子裏,看着樓臨近的街上人羣熙熙攘攘,稍遠的小吃攤成片的燈火闌珊,像是一片片還沒有升起的天燈,卻又像是唐山大地震裏,那遙遙看去一簇又一簇的火苗。我從未有過如此難以平靜的時候,屋子裏哀哀的低嘆,樓外人自我的笑鬧,我們似是活在兩個世界,而他們兩方的.聲音,卻入種子一般盤旋在腦海中,紮根,又扎入更深的,刺入每一根血脈,發芽,成長,那是甩也甩不去的嘈雜。

要是外公還在,他卻是一定很開心的。他是個頂喜歡熱鬧的人。

我漫長又快樂的童年時光就是與外公外婆度過的,紅磚壘成的小平房,居然有一個不算小的後院,外婆經常在這裏種些牽牛花,相互纏繞着爬上去,要趕得很早才能看見它們開着淺紫色或淺粉色的花兒,而在低低的草叢裏,又有清吟的蟋蟀,輕巧的螞蚱,偶爾運氣好還會引來翩躚的蝴蝶。

這裏又不僅僅是我的百草園,還是外公的一片小小天地,外公的手極巧,做的一手好木活,但凡是我的小時候玩的,無論是可以拉動的木頭小馬車,還是冬天母親帶我滑冰的小爬犁,他只消在院子裏待一會,用大大小小我不怎麼認識的工具,這裏釘一下,那裏敲一下,便是一個新新的玩具落進懷裏。

我從小就是個喜靜的孩子,對他的這些活計頂不感興趣,外公做木活的時候我總是嫌吵,要堵上耳朵,躲得遠遠,可一邊躲着這嘈雜,一邊又眉開眼笑的往他那裏看,想着新玩具的模樣。

這樣喜悅又矛盾的心情的另一體現,在於外公的第二個愛好,那就是下圍棋。

家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楊樹,他們幾個老人常在那兒下圍棋,在我看來只有黑白兩色無聊的變通,在他看來卻是疆場上敵軍與我軍的奮力拼殺,能看的呲牙咧嘴,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家裏人公認的規矩,是不能在外公下圍棋的時候去打擾,因爲這往往會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

外公其實是個怪脾氣的小老頭,看着新聞哪兒又不太平了,他也跟着着急上火;吃着飯發現今天的黃瓜鹹菜比昨兒的要鹹,也要傲嬌的不肯再下嘴;他的脾氣有點像古代的張飛,嫉惡如仇也有,點火就着更甚,生氣起來誰也止不住,偏偏到我這兒就成了例外,百鍊鋼也成了繞指柔。

所以每次到了吃飯的點兒,姥姥就會讓我去老樹下叫姥爺回家,我就提着小裙子噠噠噠的跑去找他。

老人們一個個如戰場上趾高氣昂的將軍,若不是這不過是個棋盤,怕是下一秒就要衝上去咬下對方臉上的一塊肉,每個人不同的指揮聽得我暈頭轉向,小小兩道眉毛都快黏在一起了。我嫌他們吵,可外公卻聽得津津有味入了迷,每當這時候,我就只能,叉着腰,仰着頭,噘着嘴,哼哼兩聲。這法子屢試不爽,每每換來的就是外公就一面擠眉弄眼的笑着與人說‘我家小鬧鐘又來了’,一面將我抱起來架在肩上,而我卻像個趾高氣昂的將軍似的,兩隻羊角辮在腦後敲呀敲,就像是在說:“你瞧,只有我才叫得動他!”

我從小就是姥爺嬌寵的小公主,我想象着如果我讓他等我回來,也不知道會不會實現,卻在下一秒慘然失笑,我放下手,有點發怔,外頭的話又涌進耳中。外婆的聲音是沉痛掩蓋下的麻木感,又或許是敘述太多次無以復加的心痛,她說的出神,聲音是囈語一般的輕輕:“我也沒想到,我不過回家做飯的功夫,人便走了。”

外公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我總是忍不住回想,他那樣愛熱鬧的一個人,臨行的時候身邊卻一個人沒有,他不知道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離去的。我想象着他一個人躺在牀上,病房裏空蕩蕩的,而窗外的葉子才微微散着綠意,他想堅持,卻又由不得他來堅持。

有人說人到最後,可以看到那些逝去的親人,那麼是不是外公在離去的路上,也沒有那麼孤單寂寞。

我背靠着門倚着,左手抓着鐵質的把手,冰涼又棱角分明的觸感,好像一把鋒利的冰刃順着心的紋路毫不留情的切割下去。外面的聲音又開始亂起來,有人在勸姥姥看開些,也有人說離去是福,每個人的話語經過門縫的擠壓一齊洶涌而來,然後我便聽見一聲長嘆,像冬日最凜冽的風掛在耳邊,呼嘯着,盤旋着不肯離去。

我明白那是來自姥姥心底的一聲嘆息,至痛從來無言。

“還說等他好了,我們一起去看看風景。”外婆彷彿對這些嘈雜充耳未聞,繼續喃喃低語似的道“我連上次我們一起出去是什麼時候,都記不得了。”

我上一次與外公並行,至少也要是兩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是記憶自帶美顏效果的渲染,還是當日的天氣就是那樣美好。我記得那日陽光明媚,懶洋洋的落在我們身上。

他看着樓下鄰居搭出的一張桌,幾個人在周圍或站或坐,瞧着中心的人下圍棋。這時候我們已經搬到樓房許多年,而原先陪他一同下棋的那些人,那棵老樹,那些熱鬧的笑語,皆;隨着時光的洪流早已轟然遠去。可週圍卻依舊是小時候那種亂哄哄的嘈雜,好似一別經年,那些看棋的人一波一波更換,可那熱鬧卻長留着,積攢着,好像是爲了在那一日播放給他看的一場電影似的。

我至今仍記得外公當時眼中的神色,好像有陽光飛濺進眼裏似的,一點零星的光芒是羨慕,可最終卻皆慢慢化成眼裏無聲的嘆息。

姥爺是11年得的病,這種病會使人會喘不上來氣,一點一點衰弱下去,到最後只能依靠氧氣機活着。他不能再抽菸,也不能大口喝酒吃肉,甚至在人多的地方也漸漸喘不上來氣,不能再與許多友人一同談論年輕時的趣事,他開始便慢慢的遠離人羣,漸漸彎了腰,一個人,默默品嚐着病魔帶給他的孤寂。從前的那些熱鬧,對他來說卻成了無可奈何的嘈雜。

11年的我並不知道外公已經患病,那年我中考,考場分的離家極遠,卻又是個堵車的路口,我便央求他騎摩托帶我去考試,他猶豫再三,到底還是答應了。那天他就像個小孩子,還囑咐我要對外婆保密,那時候我信誓旦旦,可後來回想,哪裏瞞得住。

考完試出來,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站在一掌寬的高臺階上,左手撐着一旁的欄杆保持平衡,右手不知道攥着什麼。他穿着深灰色的半袖,身上有被汗漬洇溼的一小塊痕跡,他這時候已經在用激素治療,整個人失卻了從前的靈活,有種臃腫的虛胖感,他小口小口的喘着氣,臉色是不知累或是熱出的青白,看到我出來,卻笑一笑,右手攤過來,是一塊德芙巧克力,已經有些化了軟塌塌熱乎乎的,像誰的心似的。

他翻身下來的時候有點費勁,兩手扒着欄杆,往後退着下,腳向下用力抻着點地,看上去笨拙又有些好笑,也不知道當初是怎麼爬上去的。我連忙上去攙他,他卻不依,非要自己下來,落地到底踉蹌一下,微喘一會。

那時候也只是覺得他老了,並沒將他與病聯繫在一起。

身後的木門漸漸被體溫捂到不再那麼冰冷,燈火的餘暉也慢慢被黑夜扯碎,一點點抹進夜裏,小吃攤一個個接次離開,而屋裏人也默然告別離去。

彷彿一瞬間所有的聲音被抽離,一切又是我喜歡的,習慣的,熟悉的安靜,彷彿這靜謐裏是一個只有我自己的世界,我聽的見自己的呼吸。可在這樣夜的寂靜裏,我卻愈發渴望聽到,那童年裏的嘈雜。